徐小曼生平第一次出行时有这么多正规军保护,颇有些自豪感,但是这种自豪并没能在她身上维持多久。他们在曼德勒吃过午饭,然后沿着路况已经好得多的曼仰公路,继续向南前进。刚驰过一个叫做皎克西的小镇不久,死神的阴影骤然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由于大卡车和装甲车行驰时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徐小曼根本就没听见天上飞机的轰鸣。直到车上的士兵拍着驾驶室的顶板大叫“停车!快停车!敌人的飞机来啦!”她才知道大事不好。
驾驶员一个急刹,冲白益和徐小曼吼道:“快下车,朝有林子的地方跑!”
白益赶紧将车门打开,跳了下去。此时,卡车上的士兵也纷纷往车下跳。白益仓促往四下一看,他们正处在一大块平坝之中,离得最近的山林,至少也在千米以外。“记者,你们快往池塘边跑,趴到塘坎下去!”士兵大声向他俩喊叫。徐小曼憧憬的那种战场刺激与浪漫不翼而飞,此刻唯有强烈的恐惧塞满了她的身心。
她和白益向着50米开外的一口池塘拼命跑过去,没跑出几步,爆豆子般的枪声已经骤然响起。紧跟着,又是一连串更为剧烈的爆响,仿佛连大地都被震裂了。炸弹爆炸时产生的剧烈冲击波裹着灼人的热浪,将他二人猛然掀倒在地。
“徐小曼!徐小曼!你还活着吗?”白益用惊吓得变了样的声音狂喊。
“白老师,我没事。”徐小曼看到白益正趴在地上四下摸索他的眼镜,她看见了,跑过去把眼镜捡起来,递到白益手里。这时,他俩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乘坐的大卡车,已经成了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球,驾驶员头朝下挂在已经打开的车门处,花花绿绿的肚肠挂在了地上。士兵们全在坝子上散开,不少人仰躺在地上对空射击,有的干脆就站着开枪。飞机只有两架,向着地面来回投掷炸弹、俯冲扫射,每一次当空掠过,巨大的爆炸声中,便有残肢断臂鲜血肠肚挟裹着泥土四下飞溅。
公路上“嗒嗒嗒嗒”的枪声一直不断,那是程嘉陵!他站在天门盖处,旋转着机关枪,向着飞机射出一串串子弹。
白益也兴奋了,激动地掏出手枪:“小曼,快教教我,这枪怎么放?”
“白老师,没用的,手枪的射程只有100米左右,够不着他们……啊,打中啦——”徐小曼一声狂叫。田坝上也突然响起了欢呼。那是程嘉陵干的。一架飞机冒出了滚滚黑烟,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似的在天上乱窜,窜了一段,然后直直地朝着田坝砸了下来。触地时一声爆响,腾起冲天大火。剩下的敌机一看不妙,扭头便逃,天地间霎时归于宁静。
徐小曼冲到装甲车前,大喊道:“程嘉陵,好样的,你太伟大了!我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写一篇重头文章,让全中国民众都知道你。”
程嘉陵一手扶着机关枪,伸出两个指头,做出个表示胜利的“V”形手势,冲徐小曼摇了摇。护送两名记者的士兵死了6个,伤了3个,担任这支临时护送队队长的程嘉陵指挥大家就地挖坑,把死者掩埋了,伤者则请过路车捎到后方野战医院去。
忙完这一切,大家还得继续往前走。可汽车没有了,离下一个设有兵站的大镇子塔泽还有三四十公里,棠吉就更远了。没办法,程嘉陵只好让白益和徐小曼坐在装甲车的车身上,其余的士兵,则跟在装甲车后面步行。
这一厢刚刚出发,一小队国军士兵从远处的林子里飞奔过来。一个瘦得像根灯竿似的中尉军官大声赞道:刚才我们“弟兄们干得漂亮呀,都看见你们把鬼子的飞机打下来了,也算是给我们出了口恶气。”程嘉陵对他那一口川腔大感兴趣:“弟兄们是哪支部队的?”
中尉军官见问话人是位少校,也是一口川腔,便上前敬了个军礼回道:“兄弟是第5军军部特务大队小队长黄华云。我们么?眼下都搞不清楚归哪支部队了。本来嘛,我们是杜军长身边的一支直属部队,出国前被杜军长拨去加强戴师长的200师。在同古打了十几天,撤退时我们特务大队留下来打掩护,就和200师走散了。刚走到皎克西就碰上孙立人师长手下的113团团长刘放吾下面的人,又和新38师的人裹在了一起。刚才听到这边枪炮打得厉害,我们大队长才派我过来看看的。”
程嘉陵冲徐小曼叫道:“小曼,听见了么?第5军特务大队,就是高军武所在的部队。”
徐小曼赶紧问那中尉:“嗨,高军武还好么?”
“你认识我们高中队长啊?好,他还活鲜鲜的。”
白益也高兴地嚷了起来:“这支部队,不就是前两年在第5战区奇袭日军机场,抢回张自忠将军忠骸的英雄部队吗?”
麻哥得意地说:“嘿,你这位眼镜老兄对我们特务大队倒是知根知底的噫。”
白益说:“我和邵大队长、高中队长算是老朋友了,我当初参加第三厅慰问团,到第5战区采访过他俩。”
程嘉陵又问:“黄队长,113团离这里有多远?”
麻哥回道:“不远,也就七八来里地吧。”
“好!”程嘉陵当机立断,“我们现在就到113团去,向刘团长要辆车,再去棠吉。”
到了113团团部,程嘉陵一个电话打出去,没过10分钟,高军武就驾着辆吉普车和邵青阳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彼此一见面,都亲热得不行。就连程嘉陵和高军武,也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早将往日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邵青阳热情地对白益说:“白老师,我们当初在5战区初次见面,现在又在缅甸战场上碰了头,实在是缘分。你们何必去200师,就和我们呆在一起好了,把我们好好宣传一下,我保证你和小曼一定能在我们特务大队写出最好的文章来。”
高军武也说:“对呀,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就留在我们特务大队吧。现在日本人进攻得很厉害,眼下200师是否还在棠吉也未可知。再说,我们特务大队的作战特点神出鬼没,惊心动魄的故事多的是,也不缺你们写的。”
徐小曼显然更愿意和高军武、邵青阳呆在一起,但考虑到临时变更采访对象,最好还是请白益拿主意,于是转脸征求白益的意见:“白老师,你说呢?”
白益分明从徐小曼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意思,痛快说道:“反正我俩的任务就是到缅甸来宣传抗日将士,那就留下来吧。”
高军武、古良、龙鸣剑对白益的崇敬非同一般,当初他们皆是从收音机里偷听了白益的文章,才萌发出到大后方投军报国的想法。如今人生道路上的导引者就在眼前,怎不能让他们高兴万分?高军武想得更宽泛一些,他向邵青阳建议,既然大记者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特务大队,那就请他给官兵们作个报告,讲讲当前全国抗战的形势和战况,给大家鼓鼓士气。
白益也干脆,邵青阳开口一请,他便痛快答应下来。
汽车到了驻地,邵青阳一声令下,剩下的400余名官兵精神抖擞,列队欢迎大记者的到来。这样的阵势弄得白益和跟着沾光的徐小曼也有些不自然,僵硬地挥动着手臂,脸上的笑,也极不自然。数百名男人中就只有她一个大姑娘,她觉得自己如同沙漠里的小百合花一样黏人的眼球。
面对席地而坐的官兵,白益嘴巴一张,真是口若悬河,激情似火,鼓动得官兵们人人坚信打败日兵,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白益大声说道:“日本人迷信武力,以为强权就是公理,认为武力胜过一切,侵略,可以威吓我们,屈服我们。要知道强权固可侥幸一时,可是一味蛮横无理,欺人太甚,其结果没有不失败的。拿破仑的末日,德国人在一战中的一蹶不振,难道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因此我们必须拿我们的血肉,抵抗侵略,争取自由独立,但是抗战必须坚持到底,一步不能松,不怕敌人的飞机大炮,不受敌人的欺骗,不落敌人佯示妥协的圈套。这样的熬持下去,最后胜利,必然属于我们的!”
“日本人视中国为殖民地,把他们当做主人看待,在他们的国内,随时公开讨论征服中国,统治华北,整理东四省的问题。在事实上所表现的,是掠夺财产,侮辱妇女,毁灭城市,虐杀无辜平民,面对这样的强盗,我们除了拼死抗战外,别无途径!而两年来你们这些民族勇士亲身经历的一场场激战、血战、大战,不已经证明了伟大的中华民国愈战愈强吗?开战时,敌人要对我‘不战而屈’,继后‘速战速决’,后来又拿‘百年战争’来威吓,到现在则已是‘以战养战’,利用汪精卫一班卖国贼了。日本人的对华策略为什么一变再变,那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千千万万的中华勇士教训了他们,粉碎了日寇的狼子野心!”
掌声经久不息,还伴着中华勇士盈满眼眶的热泪。
徐小曼痴痴地注视着站立在战士们面前的白益,疾猛的山风拂起他满头蓬乱的白色长发,那火烫的语言、有力的手势、坚毅的神情,有着硬峭线条的面容,都让她怦然心动。就这一刻,她恍然觉得她眼中的一介书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骁勇的战士!
当天晚上,邵青阳、高军武在驻地盛宴款待两名国内大报的记者与程嘉陵。旧友新朋,皆与重庆有缘,谈起大家熟悉的重庆时期的生活,不禁喟然兴叹,世事的无定,虽神明也不可测。
让高军武最为惊喜的是徐小曼带给他的消息:萧玉也参加了“战干团”,成为了一名即将奔赴战场的抗日战士。而且,她一直深深地挂牵着他……
就在大家龙门阵摆得起劲时,孙立人师长签发的作战命令下来了:113团与特务大队立即出发,开往仁安羌营救被围的英国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