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大家立即想起的,多半是他享誉国际、备受争议的《洛丽塔》。纳博科夫成功地通过亨伯特两百多页的独白,写尽了一个恋童癖内心的狂热、深情、矛盾和绝望,呈现了冰山之下人性庞大而幽深的涌动,连篇累牍的细节和抒情充满“美”感,亨伯特华美语言之下的虚伪、残暴、偏执、复杂,也令人不寒而栗。
在对这位“当代小说之王”的期待下,笔者读了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集,不料深感困惑,大有“此纳博科夫,非彼纳博科夫”之感。以其短篇《落日详情》为例,故事情节并不复杂,讲述了推销员马克新婚在即,满心欢喜憧憬幸福的婚姻生活,未婚妻克拉拉却对前男友念念不忘,与前男友重逢后决定悔婚的故事。作为一位文学巨匠,纳博科夫非凡的想象和强大的文字驾驭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他的短篇小说中随处可见花哨写作技巧的把玩和炫耀,其称之为“游戏”。
天马行空的想象
既然是头脑的游戏,天马行空、异想天开的想象是少不了的。马克不知未婚妻悔婚的消息,下班后欢天喜地去看她,跳下公交车时发生车祸,纳博科夫以轻松的笔调写了这场事故,“马克往下一跳。他的脚掌上一阵火烫般的摩擦,双腿收不住,自动跑起来,双脚不由自主地踩得咚咚响。刹那间几件怪事情同时发生了:电车一偏,避开了马克,这时售票员发出一声怒吼,从车厢前部传来。柏油马路像秋千一般荡了起来,一个轰鸣着的庞然大物从背后击中了马克。他只觉得一道惊雷从头至脚将他击穿,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闪亮的柏油马路上,四面一望,看见远处是自己的身影……他觉得奇怪,轻松一扑便赶上了自己的身体。”
马克就这样变成鬼魂而不自知,看见了天堂之门也不以为意,“马克往上望去,能看见透亮的门廊,墙顶上的饰带和壁画,摆满橙色玫瑰花的格架,还有长着翅膀的天使雕像,那天使向着天空高举着金色的竖琴,琴身闪闪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马克不明白,以前怎么没注意这些悬在高空的殿堂呢?”
鬼魂马克跑到未婚妻家,笑着拥抱正在等他的克拉拉,把脸紧贴在她温暖的绿绸衫上,宴请一大帮人,其中竟然有客车上看见的乘客。膝盖疼痛的马克搂着克拉拉的脖子渐渐睡去,克拉拉捏捏他的脸颊,说:“我可怜的宝贝。会好起来的……”而此时,现实中的马克心脏被肋骨刺穿,停止了呼吸,克拉拉也不在身边。
类似的灵异想象在纳博科夫的作品中并不鲜见。在《一则童话》中,渴望爱情的年轻人埃尔温遇到了一个即将投胎别处的魔鬼,她说:“我每两百年转世三到四次……我计划下个星期一道别的地方转世。我已经选好西伯利亚的一个妓女,让她生一个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我走之前想玩个无伤大雅的游戏。你且听听我的建议。明天,从中午到半夜,你可以用你常用的方式挑选你看上的所有姑娘。我离去之前,会把这些姑娘集合起来,任由你处置……这主意你看怎么样,小朋友?”
在《木精灵》中,纳博科夫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幻想一个精灵来找他,倾诉流离失所的痛苦,“我是从前的森林精灵,一个淘气鬼。如今我在这里,和大家一样,迫不得已逃亡啊……于是我变成了一个人,带着浆过的硬领,穿着短靴,完全一副人样,甚至还学会了人的话语……蜡烛扑扑闪了几下,熄灭了……当我打开灯的时候,扶手椅上并没有人……没有人!”
这些想象令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并不沉重,打开了虚幻世界的大门,甚至成为他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这些也就停留描述想象上,像一场缺乏意义的白日梦或癔症。
无关主旨的超现实细节
纳博科夫并不满足想象的轻盈,他给作品注入了许多超现实的细节,构筑起真实和虚幻交织的迷宫。在《落日详情》中,纳博科夫反复描写马克的一缕小发辫,“他脖子后面的发根处有一缕头发逃过了理发师的剪刀,滑稽而孩子气地垂在硬领的白线上方。正是因为这条小发辫,克拉拉爱上了他。”“马克长着一张如此年轻的脸,下巴上有淡红的粉刺,快活的眼睛闪闪发亮,脑后垂着一条没修剪好的小发辫……谁都会想,此人一定命大。”这条小辫,令马克的面目清晰起来,在人群中具有了的辨识度。“此人一定命大”在作家安排了一场车祸的情况下,纯属正话反说或者戏谑。
如果说以上的细节还不错,那么纳博科夫还描述了几个闲置的大货车,“两幢房子之间是一块长方形的空地。有几辆大货车停在那里,好似几口大棺材一般。车上装满了货,高高地鼓了起来。天知道堆这么高都装了些什么东西。”马克变成鬼魂后,仍对这几辆货车念念不忘:“他认出了远处的那几辆大货车,不由得笑起来。车还停在那边,活像几口大棺材。车里头到底藏了些什么呢?……他抬肘匆匆推开其中一辆车的车门,进去一看,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草扎的小椅子,椅腿少了一条。”鬼魂马克看完货车就去找未婚妻了,直至小说结束再无货车半点戏份。这样絮絮叨叨的闲笔,令读者一头雾水,也许纳博科夫想说,这就是我们充满好奇又毫无意义的日常?
以上帝身份出现在小说中
对于游戏,玩家多是上帝视角,具有超现实能力掌控每个角色的命运,观其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落日详情》中,纳博科夫没有让马克直面未婚妻悔婚的艰难时刻,而是安排了一场意外的死亡,马克在绝境中充满幸福与希望走向了“别处的梦乡”。
同样的结局发生在纳博科夫的《土豆小矮人》中,自卑孤独的小矮人弗雷德又被情人诺拉戏弄,以为自己有个私生子,他喜极而泣、高兴得发抖,奔跑追赶诺拉只希望见儿子一面,最后在诺拉面前“意外地眉毛倒竖,缓缓瘫倒在人行道上”,而诺拉冷冷看着弗雷德矮小的尸体,声调呆板地说“我的儿子几天前就死了”。
同样的结局还发生在纳博科夫的《昆虫采集家》中,昆虫学家皮尔格拉姆收拾行李,满怀憧憬要离开乏味枯燥的家,踏上梦想之旅捕捉梦寐以求的漂亮虫子,然而妻子回家发现,他“四肢摊开,背朝着柜台,倒在散落一地的硬币中间。他死了,乌青的脸摔得没了模样”。
一言不合就让主角死亡,莫名其妙的死亡是个什么意思?想说明什么道理或体悟?令人费解。更令人无言的是,纳博科夫甚至在《报复》中,作为“上帝”忍不住发声了。生物学教授坐船回国,一对兄妹前来搭讪,女孩话音落地,纳博科夫写道“我要遗憾地说,她就从我的故事里退出去了”,男孩搭讪遭拒后,纳博科夫又说:“(他)命运和他妹妹一样,从以后的故事中永远离去了”。感受一下,是不是大有上帝的画外音之感?
浅薄的短篇,是对“游戏”的践行?
还是伟大作品前的练笔?
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充斥着梦幻般的想象,然而这种“轻盈”与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轻盈”完全不同。博尔赫斯深受古典哲学的影响,其小说精巧的结构、离奇的情节、轻盈的文字背后,是对深刻哲学命题的探讨。卡尔维诺“寓言式”的小说中,展现的是深刻隽永的思维方式。而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不追求延伸和升华出多少真理,对于这种“游戏”的心态,纳博科夫解释道:“在生物自然进化中,如果猿家族没有异想天开,那么猿可能永远也不会变成人。”
“细节”作为纳博科夫小说的关键元素,令作品从始至终都萦绕着亦真亦幻的气息。纳博科夫对细节的热爱源自契诃夫的传统,当时许多文学批评家认为契诃夫的描写是琐细、无用的,而纳博科夫学习了契诃夫,并非常欣赏细节中呈现出的人性的真实和复杂,他说道:“正因为这些琐事没有意义,它们就更重要,构成了这个独特的小说的真实氛围。”“一切人都在夜一般漆黑的秘密的掩盖下,过着自己真实的、最有趣的生活。”然而在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中,无关主旨的细节大量堆砌,不像契诃夫小说细节那么真实和打动人心,除了烘托氛围似乎别无他用。
在诸多短篇的结局,幸福即将到来的高潮时刻,主角都被游戏玩家纳博科夫选择了死亡,与悲伤残酷的现实对比鲜明,以戏谑的心态调侃和游戏人生困境,有种荒诞与出乎意料。借由这种出乎意料,纳博科夫到底想说什么?也许,既然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为何死亡不是其中一种?而这意味着什么,纳博科夫对此也不想多说,交由读者,继续这个头脑的游戏,既不似海明威般的凝练和神秘,也缺乏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顿悟的瞬间,令人不明所以、深感诧异。
针对纳博科夫简单乏味和缺乏营养的短篇小说,有人怀疑是因为他出于流亡之时的经济考虑,因此将早年的短篇小说当做“风格练习”。BBC电视台在一次访谈中,也忍不住问纳博科夫本人,为何“同一类事件反复出现,有时只是在形式上略有差异?”不过如果将纳博科夫这些三流的短篇小说,视为其写出《洛丽塔》《普宁》等伟大作品前的戏作,为其长篇小说蓄积经验和技巧,笔者倒觉得可以理解了。就像这位大师所说,写作“就像玩字谜游戏,我随意在空白处填写”,我自有属于我的“蜿蜒”!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年出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贵族家庭,二战期间为了躲避政治迫害,1940年和家人来到美国,著有大量小说、译作、诗集和剧作等,文学成就也给了他更多自由,去潜心研究儿时就感兴趣的蝴蝶,成为当时有名的鳞翅目昆虫学家。其作品具有独特的气质和独树一帜的叙述风格,对俄国和美国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