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儿子乐乐的五岁生日。
我特意请了半天假,提着他念叨了一个月的奥特曼主题大蛋糕,兴冲冲地回到家。
推开门,没有想象中儿子扑上来的拥抱,也没有饭菜的香味。
家里很安静。
我老婆王静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绷得紧紧的。乐乐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桌上没有生日布置,只有一个打开的、看起来很高级的皮质文件夹。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婆?乐乐?怎么了这是?看我买了什么!”我努力让语气欢快一点。
她指着那个文件夹,声音发颤,像是激动,又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她说:“李明,我给乐乐报了个班。”
王静深吸一口气,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诺贝尔摇篮’计划,全脑潜能开发,一对一精英指导,为期三年。”
我听着这堆高大上的词,有点蒙:“说人话,多少钱?”
王静没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张开,五根手指。
“五千?”我猜。
她摇摇头。
“五万?”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她还是摇头,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五十万。”
“多……多少?”我以为我听错了,耳朵嗡嗡作响。
“五十万。”她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清晰了,“我今天刚把钱交了,合同也签了。”
“轰”的一声,我感觉我的脑子炸了。
五十万!
那是我们俩从牙缝里省吃俭用,攒了整整八年,准备用来买房付首付的全部家当!
我冲过去,一把抢过那个文件夹,里面是一份烫金的合同,右下角,王静的名字已经签好了,红色的手印刺得我眼睛生疼。
“你疯了!王静你是不是疯了!”我捏着那份合同,手抖得不成样子,“五十万!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你拿去给一个五岁的孩子报班?你脑子被门挤了是不是!”
我气得口不择言,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王静却猛地站了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冲我吼了回来:
“我疯了?我看是你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李明,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租着两室一厅的破房子,开着一辆十万块的国产车!你满足了,我还没满足!”
“我不能让我的儿子,以后也跟你一样,这么平庸!这么没出息!”
“这是一个机会!是让我们家乐乐,让我们全家,都翻身的机会!你懂不懂!”
她的声音尖利,刺得我耳膜发疼。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再看看旁边吓得缩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儿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家,好像在这一刻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
而我,和我的儿子,正掉进那条深不见底的缝里。
01
我和王静,不是没过过好日子。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她是个南方姑娘,长得清秀,性格也温和。我是个北方人,在本地一家不好不坏的国企当工程师,胜在老实、踏实。
我们俩的条件,可以说是门当户对。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爱情,就是那种最常见的,搭伙过日子的婚姻。
刚结婚那几年,日子虽然清贫,但很温馨。
我们在城郊租了个小房子,每天一起挤公交上下班。她会给我做我爱吃的红烧肉,我会记得她每个月的生理期,提前给她熬好红枣姜茶。
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套我们自己的房子,不用太大,能放下我们的幸福就行。
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俩拼了命地省钱。
我戒了烟,戒了和同事们下班后的聚餐喝酒。她扔掉了购物车里所有非必需品,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
我们像两只勤劳的蚂蚁,一点一点地构筑着我们小小的巢穴。
乐乐的出生,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他是个很爱笑的孩子,长得像王静,眼睛亮亮的,特别招人喜欢。
我至今都记得,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地扑进我怀里的样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那时候的王静,也是个很佛系的妈妈。
她从不逼乐乐学什么,总说孩子嘛,健康快乐最重要。
周末,我们俩会带着乐乐去公园放风筝,去郊区采摘。乐乐在草地上打滚,笑得咯咯的,王静就在旁边看着他笑,眼睛里全是温柔的光。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平淡,但幸福。
可我忘了,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在这个焦虑被无限放大,并且可以当成商品贩卖的时代。
02
转变,是从乐乐上幼儿园开始的。
王静被拉进了一个“妈妈群”。
那个群,就是个大型的焦虑制造机和攀比现场。
今天李家的孩子三岁会背一百首唐诗了,明天张家的孩子四岁英语就能和外教无障碍交流了,后天王家的孩子五岁钢琴已经过了五级了。
一张张奖状,一段段表演视频,像一根根鞭子,狠狠地抽在王静的心上。
她开始变得不淡定了。
“李明,你看人家乐乐同班的豆豆,都会弹《致爱丽丝》了,我们家乐乐连五线谱都还不认识呢!”
“李明,我们是不是太放养了?输在起跑线上怎么办?”
“李明,要不,我们也给乐乐报个班吧?”
我一开始没当回事,我说:“比什么比,孩子开心不就行了?再说了,那些东西有几个是真的,都是吹牛的。”
但我的话,根本抵不过群里几百个妈妈日以继夜的狂轰滥炸。
王静的焦虑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严重。
她给乐乐报了第一个班,钢琴。
乐乐根本坐不住,每次练琴都像上刑,哭得撕心裂肺。王静就在旁边拿着鸡毛掸子督战,母子俩常常哭成一团。
我心疼儿子,劝王静:“要不别学了,孩子没兴趣。”
王静红着眼睛说:“不行!现在放弃了,他以后会怨我的!别人都会,就他不会,他会被人看不起的!”
于是,在钢琴之后,又有了英语、乐高、逻辑思维、少儿编程……
我们家小小的客厅,被各种各样的教材和教具堆满。
乐乐的周末被排得满满当当。他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少。有时候做梦,都会喊着:“妈妈,我不想上课……”
而我们家的经济,也开始变得紧张。
那些课程,每一门都价格不菲。我们本来就不多的存款,在飞速地消耗。
我开始和王静吵架。
吵架的主题,永远都是一个:到底要不要“鸡娃”。
我说:“你这是在拔苗助长!你毁掉的是孩子的童年!”
她说:“我这是为他好!我是在为他的未来铺路!你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懂什么!”
“没本事”这三个字,像刀子一样扎得我心口疼。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战争不断升级,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而那个叫“诺贝尔摇篮”的机构,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是王静在妈妈群里看到的一个链接。
宣传语写得天花乱坠:“唤醒沉睡的右脑,引爆学习的核能!让你的孩子,成为万里挑一的天才!三个月,提升专注力;六个月,过目不忘;一年,轻松考入顶级私立名校!”
下面还附带了几个“成功案例”:这个孩子通过培训,五岁就认识三千个汉字;那个孩子六岁就达到了初中生的数学水平。
王静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彻底陷进去了。
她瞒着我,偷偷带乐乐去做了“潜能测试”。
那个所谓的“教育顾问”——一个二十多岁、穿着职业套装、说话滴水不漏的年轻人,拿着一份花里胡哨的报告,对王静说:
“乐乐妈妈,我必须严肃地告诉您,您儿子是个天才!他的右脑活跃度,是我见过所有孩子里排名前百分之一的!但是,他的潜能被严重压抑了!如果再不进行专业的开发,这块璞玉就要被浪费成一块顽石了!”
“您看这份数据,他的逻辑链条,他的空间想象力……这都是顶级科学家的潜质啊!”
“我们‘诺贝尔摇篮’计划,就是为他这样的孩子量身定做的。我们用的都是哈佛大学最新的脑科学理论,由最顶级的专家团队进行一对一指导。我们保证,三年后,乐乐绝对能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那些顶级私立学校都会抢着要他!”
那一套套的专业术语,一份份看起来很“科学”的图表,彻底击溃了王静的心理防线。
当顾问告诉她,这个为期三年的计划“原价一百万,为了支持教育事业,现在推广期只需要五十万”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顾问最后说的那句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乐乐妈妈,您想一想,现在五十万,能买到什么?市中心一个厕所都买不到。但是,投资在孩子的教育上,您收获的将是一个不可限量的未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您今天的一个决定,改变的可能是您孩子,甚至您整个家族的命运。”
“别的孩子都有,就您的孩子没有,您忍心吗?”
王静,彻底沦陷了。
她瞒着我,取出了我们联名账户里那笔存了八年、准备用来安家立命的钱。
在儿子五岁生日这天,她亲手点燃了我们这个家最大的一个炸药包。
03
生日蛋糕,最后还是没吃成。
在我们激烈的争吵中,蛋糕掉在了地上,摔得稀巴烂。奶油和水果糊了一地。
就像我们这个家。
乐乐吓得哇哇大哭。
我看着满地狼藉,和抱头痛哭的儿子,心里一片冰凉。
我妥协了。
不,是认输了。
钱已经交了,合同已经签了。王静已经被洗脑洗得油盐不进。我还能怎么样?
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只能安慰自己,也许,万一,那个机构真的有用呢?
五十万,就当是买个希望吧。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陪着王静送乐乐去那个“诺贝尔摇篮”上第一节课。
机构坐落在市中心最高档的写字楼里,装修得富丽堂皇,堪比五星级酒店。前台的姑娘个个笑靥如花,彬彬有礼。
来来往往的家长,个个衣着光鲜,神情里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乐乐被一个穿着白大褂、自称“李老师”的女人带进了一个小房间。
我和王静则被安排在外面,透过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观看。
所谓的“全脑开发课”,开始了。
那个李老师拿出一堆卡片,在乐乐面前飞快地闪过。
“乐乐,看这里!红色!蓝色!三角形!正方形!快!跟上老师的速度!”
她的语速极快,表情严肃,根本不像是在给一个五岁的孩子上课,倒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人。
乐乐完全跟不上,他茫然地看着那些卡片,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困惑。
“乐乐!你在干什么!集中注意力!不要东张西望!”李老师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乐乐被吓得一哆嗦,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他下意识地回头,朝玻璃墙这边看来。
他看不见我们,但他好像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他的嘴巴瘪了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喊了一声:“爸爸……”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冲到王静面前,抓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王静!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花了五十万给儿子买的‘未来’?这不是在上课,这是在虐待!”
王静的脸色也很难看,但她还在嘴硬:“这……这是在锻炼他的专注力!老师说了,前期都是这样的,适应了就好了!”
“适应?等他适应了,他就变成一个只会听指令的机器人了!他还是你儿子吗?”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冲到那个房间门口,想把乐乐带出来。
两个保安模样的人立刻拦住了我。
“先生,请您冷静。我们这里正在上课,不能打扰。”
那个之前的“教育顾问”也闻声赶来,满脸堆笑地对我说:“乐乐爸爸,您别着急。孩子第一次接触我们的课程,有点不适应是正常的。这是‘破冰期’,是每个天才成长的必经之路。您要相信我们,更要相信您的孩子。”
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笑脸,只想一拳打过去。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了整整一包烟。
我试图和王静沟通,但根本没用。
她坚信自己是为孩子好,坚信我是鼠目寸光,在阻碍她儿子的成才之路。
她甚至说:“李明,你要是再这样无理取闹,影响乐乐的课程,我们就离婚!儿子归我!”
离婚。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是那么轻易。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心一寸一寸地变成了灰。
04
我策划了三天。
第四天,是个周六。王静一大早就带着乐乐去上课了。
然后,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带上我仅剩的一点积蓄。
我没有动联名账户里剩下的那几万块钱。那是留给王静的。
我写了一封信,放在了客厅的桌上。
做完这一切,我去了那个写字楼。
我没有进去,就在楼下的咖啡馆里等着。
中午十二点,课程结束。
王静和几个妈妈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讨论着要去附近哪个昂贵的餐厅给孩子们“补充营养”。
乐乐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小的、没有灵魂的影子。
我趁她们不注意,快步走上去,一把抱起乐乐,转身就跑。
乐乐一开始吓了一跳,看清是我,立刻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了。
那是一种压抑了很久很久,终于得到释放的哭声。
王静听见哭声,回过头,看到我,愣住了。
随即,她反应了过来,尖叫着追了上来:“李明!你要干什么!你把孩子还给我!”
我没有回头,抱着儿子拼命地跑。
我穿过马路,钻进小巷,七拐八拐,甩掉了她。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在出租车上,乐乐还在我怀里小声地抽泣。
我摸着他的头,柔声说:“乐乐,别怕。爸爸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妈妈呢?”他问。
“妈妈……妈妈有事,我们先去。等她忙完了,会来找我们的。”我撒了个谎。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在我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他带着泪痕的睡脸,我的心又酸又软。
我知道,我这是在“绑架”。
我带走了她的儿子,也带走了她全部的希望。
她肯定恨死我了。
但是,我不后悔。
我买了两张去往我老家的火车票。
那里没有天才班,但有清澈的小河,翠绿的稻田,和漫天的繁星。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给王静发了条短信:
“我带乐乐走了。那五十万,你要不回来,就当是买个教训。桌上有封信,你看看吧。”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拔出了SIM卡,扔进了窗外的风里。
05
我在老家陪着乐乐,待了整整半年。
我用剩下的钱,把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重新修葺了一下。
我们过上了最简单的生活。
我教他认识田里的庄稼,带他去河里摸鱼,晚上,我们躺在院子里,我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没有了课程的压力,乐乐好像又活了过来。
他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话也多了起来,每天像个小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晒黑了,也长壮了。
有一天,他从山坡上疯跑下来,扑进我怀里,满头大汗,递给我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他笑得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他说:“爸爸,送给你!我最喜欢这里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这天,我去镇上买东西,顺便在小卖部的电视里看到了一则新闻。
是本市的新闻:
“我市警方于近日成功捣毁一个特大教育诈骗团伙。该团伙以‘诺贝尔摇篮’、‘天才计划’等名义,利用家长焦虑心理,虚构培养效果,骗取大量钱财,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元……”
电视上,那个曾经对我侃侃而谈的“教育顾问”,和那个严肃的“李老师”,都戴着手铐,低着头,被警察押着。
新闻里说,他们所谓的“哈佛脑科学理论”都是网上抄的,所谓的“专家团队”都是临时招聘的、没有任何资质的年轻人。
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我的心,奇怪地,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幸灾乐祸。
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晚上,乐乐睡着后,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着闷酒。
手机,我早在一个月前就重新买了,换了个新号码,谁也没告诉。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一个新闻APP,搜索王静的名字。
我没指望能搜到什么。
但一条半年前的本地新闻跳了出来。
标题是:《女子因教育投资失败,情绪失控,深夜欲跳桥轻生》。
配图上,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高高的桥栏杆外,背影单薄,摇摇欲坠。
虽然打了马赛克,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她。
新闻说,她被救了下来,经过心理疏导,已经没有大碍。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骗局被揭穿,毕生的积蓄化为泡影,丈夫“绑架”儿子离家出走,众叛亲离……
我放在桌上的那封信,写满了我的愤怒和指责。那封信,想必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