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刘克《央金》

凡是认识央金的人,都说她是个又笨又丑的姑娘;这说法倒也有根据,因为她那扁圆的脸上总是带有几分呆滞,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欢乐,也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悲伤。不过,这也并不是绝对的,你如果仔细注视她的眼睛,那么在它那又黑又深的地方,便会发现有一种压抑和孤独的神色。

人们很少注意她,而她也很少注意周围有些什么样的人,发生了些什么样的事,一天到晚只是起早摸黑静悄悄地干活。她的活路干得很认真,很仔细,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可她越是这样却越是经常出乱子。多伦老爷为这个曾不止一次地皱起眉头,甚至鞭打她;但是在所有的农奴中,有谁能比得了央金那样忠实而善良呢!她从不偷懒,一年到头无所怨言、无所希求地默默劳累着。

庄子里,除了母亲,她再没有其他的亲人和朋友。听母亲说,她们是从外地逃来的,那时她还小。在这以前,父亲已经离开了家,那是由于日子太苦了:一天晚上,他疯狂地喝醉了酒,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说他要到印度去,等发了财就回来接她们。就这样,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年又一年,每天傍晚,年轻的母亲总是抱着央金爬上高高的屋顶,遥望着尘土飘浮的路途,等待而又等待。可是,央金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听人说,他死在什么遥远的路上了。随着瘟疫席卷了大片的土地,于是在一个大雪铺满草原的早晨,小央金便随着满面泪痕的母亲开始到处流浪了。她们来到了这个庄子,因为灾荒过后这里正缺人手,这样她们便安定下来了。

庄子里的孩子们经常殴打和欺侮小央金,骂她是外来的“野种”,因此在她孤独的童年中,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回忆的事。如今,母亲已经变成了瞎老太婆,终日坐在地上以瘦弱颤抖的手替主人摇酥油,而央金却已经长大了。她继承了母亲的青春。

央金虽然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可是每逢节日,当人们都穿着最好的衣裳在草地上聚会的时候,她也要稍微打扮一下:把常年裸露的手臂洗一洗,把身上惟一的一件黑色氆氇打一打,然后再弄一朵小野花插在头发上。其实,她并不去参加聚会,而是悄悄地躲在一边,从树林里向外张望。只有这时候,她才微微地抿着嘴笑了,仿佛这就是她最大的乐趣。

好像,就是今年春天吧,当她头上又插上野花时,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按到了她的肩膀上。

“去跳跳舞吧,央金,你太苦了!”

她回过头来,一个胸脯宽阔的小伙子,以诚实而明朗的眼睛凝视着她。猛然间,她的呼吸急促了,心噗通噗通地狂跳,胆怯而恐惧地惊叫了一声,随着回转身就跑。

半夜,她缩在一个墙角里,把头抵着墙,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句话:“去跳跳舞吧,央金,你太苦了!”有生以来除了母亲,她第一次听见了别人这样尊重而关切的声音。多么陌生而又实在哪!她颤栗地哭了。

在这以后不久,每当晚上厨房弥漫着烟雾,羊皮风箱呼哧呼哧拉响的时候,那个小伙子便来同她坐在一起。他们在一盏微弱摇曳的小酥油灯下,共同抓着粗糌粑,喝着带有苦味的青稞酒。平时,除了干正活,一有空他便来帮她背水、割草、打扫牲口圈以及各种活路。

小伙子名叫扎西顿珠,是个木匠,是多伦老爷雇来修新房子的。他为人老实、善良,不酗酒,也不赌博。他到过很多地方,经常给央金有声有色地讲述着各种新鲜而有趣的事情,同时唱很悲伤的歌,有好几次央金都被他唱哭了。她喜欢听他洪亮有力的声音,喜欢看他匀称起伏的宽胸脯。每当他说话时,她总是探着头,抿着嘴,又黑又深的眼睛里是那样地恬静而温柔,面孔新鲜而红润;我们的央金这会儿变得异常地漂亮了!

这个年轻人使她看见了厨房以外的很多事;使她对未来有了模糊的向往和憧憬。

不久,多伦老爷的新房子修好了,扎西顿珠也要走了。临走时,他带着央金一同去见主人,请求让她跟他一起走,如果必要的话,他愿意以全部工资作为抵偿。可是,主人一股劲地摇头:

“唉唉,你才有几个工钱呀?”

再三恳求都得不到允许时,扎西顿珠脸色灰白地站了起来,手紧紧地按着身上的刀柄。央金吓得直哆嗦,不敢相信他要做什么,随着连拉带扯地把他拖了出来。

“央金啦,我们逃走吧!”晚上,他对她说。

“不,不不,快别这样说……”对于逃走,她从来连想都没有想过。

“逃,逃得远远的。这里太苦了。”

“别的地方就不苦么?扎西啦,你说,别的地方就不苦么?”她惶恐地问。

“我,我不知道。但是,还是要逃!”

“老爷会把我抓回来的,他会,他一定会……”

“抓回来再逃!”小伙子倔强地说。

可是央金不敢。老爷终究是老爷呀,没有老爷,这个世道还成什么世道呢?没有老爷,怎么能活下去呢?逃,能逃到哪里去呢?扎西顿珠低下了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异常恼怒地用刀砍倒了一棵小树。

过了几天,扎西顿珠去赶了一趟市集,回来后,他给她带来一双牛皮靴子,凄然地笑着说:“央金啦,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双靴子呢?”说着又塞给她五块钱,告诉她,他要走了。他一定要为自己在什么地方弄一间房子,弄很多钱;约定第二年或者第三年春天回来接她。从来不喝烈性酒的扎西顿珠,这晚上也喝了很多酒,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二年春天,母亲死了,但央金却为扎西顿珠生了个女儿。她抱着她爬上高高的屋顶,遥望着尘土飘浮的路途,等待而又等待,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回来。

第三年春天,他仍旧没有回来!

人们也以同样的、好像是必然的传说告诉她:他死在什么遥远的路上了。

她噙着眼泪,陷在悲哀和怅惘中,心,被撕裂了。一切与当年的母亲都好像没有两样。可是,不,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顽强而执拗地相信,他没有死,他一定会回来接他的央金和女儿的。难道像那样善良和健壮的人也会死么?

庄子里经常有过路的流浪汉和赶骡帮的人,她一次又一次反复而唠叨地跑去问他们:可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这么一个年轻人?但回答她的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耐烦地吐口唾沫,或者善意地劝慰道:“唉,多半是死了,还等他做什么呢?”一天,她在人群中问了一个背驮子的老头子,她忘记在这以前已经问过他三次了。老头子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但随着眨巴着火红的眼睛以快乐的声音道:“啊啊,叫扎西顿珠!对了,是一个长得又粗又壮的吧,结实得像条牦牛!”央金一下呆住了,半天,她才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颤抖地哭起来:“天哪,你见他了?你见他了?”随着便跪倒在泥地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老头子的膝盖。

“是的,见他啦,他活着。他说这趟差支得很远……”

这时,身边一个年轻人哈哈大笑道:“老家伙,你胡扯什么哟!”老头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又转向央金重复着说:“他活着,活着哩。不久就要回来了!”

于是,从这天起,央金便又把一朵小野花插在头发上,把新靴子从一层又一层的干草里拿出来穿上了。“是的,扎西顿珠说得对,我为什么不应该有双靴子呢?”主人以莫名其妙的惊异的眼光看着她的打扮:

“唉唉,央金!你怎么啦,打算嫁人了吗?”

她红着脸,忸怩地笑了。几年以来,她又黑又深的眼睛里重又出现了那种恬静和温柔。

可是,过了一月又一月,靴子都已经穿破了,而扎西顿珠,还是没有回来!

从这时起,央金变了,不像以前那样能干活了!她经常丢三忘四,打坏东西,青稞在锅里炒糊了,牛乳挤不干净,甚至割着草会把刀丢了。关于这些,再重的鞭子也不能对她有任何改变,多伦老爷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她说:

“央金,嫁人吧,去嫁给油房的旺堆吧。”

就这样,她嫁给了旺堆。

临离开厨房时,她仍旧是裸着双臂,赤着双脚,穿着那件一年穿到头的黑色破氆氇,所不同的,只是身上多了扎西顿珠塞给她的那五块钱,另外,手里牵着一个名字也叫央金的小姑娘。

小油房,是在多伦老爷高大楼房的边上,每天天不亮,便从那里传出一阵清脆的小铃铛声响,这说明她和他已经爬在木架子上干活了。小铃铛钉在杵菜籽的木头上,它是聪明的主人想出来用以监督干活的标志,只要铃铛一停下,便说明干活者偷懒了。旺堆和央金都很能干,小铃铛差不多终日都在不停地响着,因此也很少听到老爷的吼声。

疲倦的日子,缓慢地流动着,就像黑色的油饼流出一股细小的黑色油液一样,它是在一根粗木棒加一块大石头压榨下流出来的。

旺堆没有宽阔的胸脯,也没有明朗的眼睛,他喝醉酒后时常殴打央金以及她的小央金,不过平时倒也很好,只知道默默无言地劳累着。他经常向央金念叨的是:再过两年,老爷就要给他一如克又八鲁古一如克又八鲁古:藏语,衡量土地的标准单位,约合市亩二亩。的点索地点索地:一种工资地,实质是地主压榨农奴的一种手段。了。再过两年,老爷就要给他地了。她木然地探头听着,听着,既不厌恶也不高兴,丈夫既然这么说,想来确是应该有点地,为什么不应该有点地呢!久而久之,她也燃起了对土地的向往和憧憬。

过了两年,旺堆到老爷那里去了。可是老爷对他说:“唉唉,再等两年吧,油房的活路不也很好么!”

“是,是很好!”他胆怯而畏缩地退了出来。回到低矮的小屋后,他疯狂地喝了很多酒,随着便揪起央金狠命地踢打。她既不哭喊也不反抗,更不求饶,任他打着。晚上,她缓慢地站起来,捂着散乱的头发平静地对丈夫说道:

“走吧,旺堆啦,我们走得远远的!扎西顿珠说对了,应该走!为什么不应该走呢!”

“逃走?”他吃惊地看着她,猛然间惶恐而迷惑了。停了一会儿,他才尖声吼叫道:“你胡说,胡说!再过两年,老爷一定会给我们地的!”

央金再没有说什么。但过了几天,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她突然牵来了两匹马,马是多伦老爷的。她把小央金抱上马,然后提着一皮袋糌粑走到旺堆面前,祈求地小声道:

“走吧,旺堆啦!”

他惊恐地跳起来,迎面就是一拳,央金踉跄地跌倒了,但不一会儿,她脸上带着冷静而执拗的神色又颤栗地重新走到了他的面前,旺堆犹豫地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小油房像死一般地寂静,那清脆的铃铛声再也没有了。很快地,多伦老爷狂驰的马蹄声响了起来……

第三天早晨,旺堆在一个光秃的土坡上忽然听见了后面愤怒的喊叫。他犹疑地勒住了马,随着,老爷的鞭子便在他的身上呼啸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当老爷第四次把鞭子扬过头顶时,啪的一声,老爷的面颊上挨了一记响亮的鞭打。在他面前立着的,是一个又脏又瘦的女人,扁圆的脸上呆滞而又死板,可是在那又黑又深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可怕的仇恨的火焰。

多伦老爷捂着火辣辣的面颊,恐怖地哆嗦了一下,刹那间他弄不清在他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紧接着便痉挛地吼叫道:

“抓起来!”

回来后不久,并没有等到两年,果然旺堆有了一如克又八鲁古的地。可是央金,却再也没有人看见她了。

一年,两年,又是第三年的春天,人们的谈话中开始出现了金珠玛米金珠玛米:指人民解放军。原意是打开锁链的兵。这样的新名词,不久,庄子里也就真的来了金珠玛米。一天,在尘土飘浮的大路上驰来了一个金珠玛米的本部本部:即官长。。他有着宽阔的胸脯,明朗的眼睛,来到庄子里第一句话便是:

“央金在哪里?”

小央金跑出来看时,他已经走远了。

一年,两年,又是第三年的春天,在北京中央民族学院里,一个叫央金的年轻姑娘以五元银元缴了中国共产党的党费,这便是十几年前她的母亲留给她的惟一的遗产。

THE END
0.《百年百篇中国儿童文学经典文丛》:小切口下有深井,小篇幅里起波澜文学史可考的最早的儿童诗、童话、儿童小说、儿童散文都是短篇。百年儿童文学短经典的聚拢,清晰显现了我国儿童文学本土化创作道路上的一个个坚实的足印。以儿童文学最具代表性的童话文体为例,中国本土童话创作在发端期,经历了从外译童话中寻找创作模板的孙毓修的《无猫国》,到从民间故事中汲取养分的茅盾的《寻快乐jvzq<84yyy4djrscytoug{3eqo4dp8s31463585:455d6992943529;469?/j}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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