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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的冒险
本文节选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61夜
如果每一个作者的个性都不重要了,那么每一个读者的个性当然也都不重要了。
——梁文道
书中角色成了自己故事的读者
大家记不记得我之前讲的《堂吉诃德》,这本书里有一个很奇特的情节,它第二部开头的时候,男主角堂吉诃德居然很神奇地说自己读过了第一部《堂吉诃德》。也就是说呢,这本书的主角,他读到了这本书本身,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一个想法是不是?
后来差不多三百多年之后,有另一个用西班牙文写作的作者,他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发现原来世界文学史上,并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罗摩衍那》,还有我们这个节目的名字《一千零一夜》里面都有这种情节,就是这里面的角色成为了这个故事本身的读者。
这位西班牙文的作者,他说假如这些虚构的人物,能够成为这些虚构作品的读者的话,那么我们身为这些书的读者跟观众,我们会不会也是被虚构出来的人物呢?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的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他就是整个20世纪,最有创造力、最著名、影响力最大的作家之一,阿根廷的国宝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
这位失明的大作家,从不写长篇小说
说起博尔赫斯,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时候,他在中国非常红火。那个时候在中国文学界有所谓“三斯”这个讲法。哪“三斯”呢,第一个“斯”那就是《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第二个“斯”就是《尤利西斯》的作者乔伊斯,那第三个“斯”就是博尔赫斯了。这三个人在那个时候让中国文学界起到很大的震撼。
左:马尔克斯 中:博尔赫斯 右:乔伊斯
今天,我们重读博尔赫斯,你仍然会发现他具有一种惊人的原创性,它跟大部分我们熟悉的现代的西方文学都不太一样。在这些不一样的地方里面,其中一点特别值得关心的就是,他几乎一直在写短篇小说、写诗、写散文,甚至写剧本,但是他不写长篇小说,他没有写过任何一部长篇小说。
博尔赫斯以写短篇小说著称,更奇怪的是他写短篇和我们熟悉的一般的像契科夫以来的短篇小说,现代小说不太一样。我们现代小说,你要不就挖掘这个书里面的角色,他的性格,描述他的心理,要不就往外要看这个社会的情况,通常这两者是共存的,这个叫现代小说。
但是博尔赫斯的小说不同,他的这些短篇小说,几乎全部都具有一种寓言故事的结构。你甚至可以说,他的小说是最像传统以来,大家所说的故事那种小说。这种故事他主要是谈一个很神奇的,具有寓言效果的,像伊索寓言似的那种效果的故事。
没有太多复杂的细节,没有太多的什么场景描写。你很少看到他怎么谈景色,谈人的内心深处,都不谈,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是一个瞎子,没错。博尔赫斯另一个有名的特点,就是他从中年以后,眼睛就失明了,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失了明的一个大作家,他偏偏又被认为是他那个年代,西班牙语世界里面,其中一个最博学的作者。
他懂的东西、看的书可多了,他会西班牙文、拉丁文、法文、德文、英文、古英文,甚至连古代冰岛语他都懂。他读书读得那么多,但是他同时又是一个瞎子。不只如此,在他中年失明之后,他还被阿根廷任命为,阿根廷的国立图书馆的馆长。
写出和塞万提斯一模一样的《堂吉诃德》
我们回到那个主题,他讲的读者可能是虚构这一点。他一直对于镜子、影像、副本充满兴趣。副本意味着什么,副本就意味着对于原创性的颠覆和挑战。到底有没有一个真实的我存在呢?我有没有可能是个副本,他对副本的着迷,甚至使得他写下了一个不朽的名篇,它这个全集当中的其中一本,《小径分岔的花园》里面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叫做《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这个故事,它讲的是什么呢?他说他有个死去的诗人朋友,很值得纪念。这个诗人有一个没有完成的一个史诗般的巨著,这个叫做皮埃尔·梅纳尔的诗人生前留下了的作品不多,但是每一本都非常古怪。
其中最怪的作品是他要写一本书,叫《吉诃德》。这本书,其实就是塞万提斯写的《堂吉诃德》,他要重写一遍。他这个重写不是我们今天熟悉的这种搞穿越,他要做的是完完整整、一字一句地跟原来那本《堂吉诃德》其中的三章是一模一样把它写出来。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照抄吗?这怎么能叫创作呢?不是这么简单。皮埃尔·梅纳尔的野心是真的要自己把那三章写出来,他现在要凭自己的创造力,写出跟当年四百年前,塞万提斯写的那三章内容一模一样的文字出来。
这么写有意义吗?有什么价值呢?博尔赫斯就是在这里讨论到,这个梅纳尔,他的文字语言跟塞万提斯的文字语言,是不一样的。尽管写出来的都一样,但还是有很大区别。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来读一读看。
塞万提斯和梅纳尔的文字语言完全相同,然而后者丰富多彩的程度几乎是前者望尘莫及的。(诽谤他的人会说他含糊不清,但含糊不清也是丰富多彩的一种表现。)
把梅纳尔的《吉诃德》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加以对照是大有启发的。举例说,后者写道(《堂吉诃德》,第一部第九章):
“外行作家”塞万提斯在十七世纪写的这段综述只是对历史的修辞的赞扬。与之相反,梅纳尔写的是:
孕育真理的历史,这种想法令人惊异。梅纳尔是和威廉·詹姆斯同时代的人,他给历史下的定义不是对现实的探索而是现实的根源。对他说来,历史的真实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我们认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结尾的句子——现在的榜样和儆戒,未来的教训——是明目张胆的实用主义。
塞万提斯是个外行作家?
刚才那段文字,博尔赫斯说,这个皮埃尔·梅纳尔,他写的这个《吉诃德》,尽管跟当年塞万提斯写的《堂吉诃德》百分之百写出来的文字是一模一样的,然而他认为皮埃尔·梅纳尔,他写的文字就是丰富多彩的,比较含混,具有很多复杂的意涵。
这个问题就来了,两段一模一样的文字,为什么皮埃尔·梅纳尔写的,就比当年塞万提斯要写的更加丰富,更加令人震撼呢?
他就把两个人的文字并列出来。塞万提斯那段文字他就说,这完全是一个外行人,这是一个陈腔滥调的讲历史,历史是什么呢?历史就孕育了真理,因为这些历史的真理能够储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能够成为以后的人的一个儆戒,这个我们都常讲,以史为鉴,谁都会说。
可是皮埃尔·梅纳尔他就不一样了,一模一样的话,但是它的含义大不相同。因为皮埃尔·梅纳尔,他是跟威廉·詹姆斯同代的人。廉·詹姆斯是谁呢?他就是现代心理学之父,19世纪后期的美国的大思想家,他同时也是美国一个哲学流派实用主义的创始人。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美国心理学之父。美国本土第一位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也是教育学家,实用主义的倡导者。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派创始人之一,也是美国最早的实验心理学家之一。
他说,历史不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历史是我们能够认识到的事实。意思就是说,这个历史发生了什么,要是我们不知道的话,那就不成历史,必须是我们知道的,才叫做历史。世界上的真理也是如此,人类能够认知,对人类的生活、社会,各方面有意义有用的,就叫做真理。这是一个非常粗鄙的一个讲法,来讲什么叫实用主义。
皮埃尔·梅纳尔,不愧是实用主义这种学说开始流行的那个时代的人了,所以他就用实用主义的观点写出了刚才那段话,这太莫名其妙。一模一样的文字,但是只不过因为现在这个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他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所以他写同样一段话,就比当年塞万提斯讲的要有深度多了。
不止是这样子,后面博尔赫斯还会分析,两个人行文的风格。皮埃尔·梅纳尔,他写的《吉诃德》,文字很明显就是一个现代人想要模仿16世纪的古西班牙文的风格写成的东西。然而塞万提斯他笔下的《堂吉诃德》,就很自然流畅。
读者的自由
这个博尔赫斯怎么会这么来写呢?他其实给我们讲的道理就是,我们所有的读者,去读同一本书,读了同一段文字的时候会因为我们的时代、背景、个人的角度,而读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博尔赫斯在1940年代时候,就已经在这篇小说去谈读者的自由。
读者是怎么回事?读者就是能够任意自由地去诠释任何一本书。同一本书,每个人读出来的东西都不一样。反过来讲,一本书到底有没有它的历史必然性可言呢,这也是他这篇小说里面在怀疑的一点。
假如我们说,塞万提斯他写出《堂吉诃德》,是有历史必然性。是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人叫塞万提斯,他经历了一些遭遇。在他晚年的时候,他写出了这么一本书,叫《堂吉诃德》。但是,博尔赫斯却告诉我们,三百多年后,还有另一个人,他都能够写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等于就否定了任何作品的出现,都有它历史必然性这种想法,同时甚至还否定了什么叫原创。
假如世界上有另一个人,他跟我毫不相干,一点都不认识,真的是两个人在不同的时空底下写出一样的东西。那我这个作品,又还有什么原创可言呢?
世界上有没有独一无二的我?
你当然可以说这是一个思想实验,但是这个思想实验的另一面,就是指出读者,如果可以任意地去读一本书的话,每一本书都能够被读出不同的东西的话,那也就是说这个书本身就没有什么必然的东西。因为同一本书,在不同的读者眼睛之中却是不同的书。那么这些不同的被读出来的书,跟原来那本他们读的那本书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
就像我们最初刚刚开始跟大家讲的照镜子一样,你在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面照出来的这个我,还是我吗?还是说镜子里面那个我,才是真的我呢?这两个到底哪个是更真实呢?
博尔赫斯一直关心这样一个主题,就是这个世界上面,有没有所谓不可被取替的原创的作品,同时有没有不可被取代的世上独一无二的我。假如我是随时都可以被取代,有另一个人跟我可以一模一样的话,那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想到这一点,难道不会觉得有一点空虚,甚至有一点可怕吗?
博尔赫斯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是一个作家,他写了一本小说叫《酋长》,但他写完之后并不满意,所以他在临终前,交托了一个任务给博尔赫斯,他说:儿子啊,你是一个那么有才气的作家,你能不能够把这本书重写一遍?
什么叫做重写一遍?于是博尔赫斯就开始联想,重写到底有没有可能,重写出跟另一部作品一模一样的书,有没有可能?又有没有意义呢?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博尔赫斯的思路。跟我们读过的所有的其他的作家写的小说都不一样。他的每一篇中期的小说,几乎都是一个思想的实验。有人说是哲学的探讨,我更愿意说它是一种观念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