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廖静仁: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中篇小说)梁爽李想

【导读】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北京文学》等。出版著作有《湖湘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其中《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篇什,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近年转事小说创作,并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白驹》等。已有评论称:他正在努力完成从自然资江到文化资江的跨越。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

——阿尔弗雷德.阿尔勒说,我有一种感觉,在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

那天晚上,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李想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是从梦里被惊醒来的,准确地说是还刚进入梦乡。自从与省委统战部脱离工作关系把人事档案交给人才市场,主编省作协内刊《子虚作家》以来,他每晚都几乎是零点左右才上床,还经常在老婆和儿女面前吹牛说,好习惯是养成的,每晚临几行怀仁《圣教序》字帖,既活动了筋骨,又沾染了往圣先贤的气息,何乐而不为呢?其实他每晚在自家阳台上务虚的时间更多,要么是与“自觉班(既文化自觉公司)”的徐同学或卿同学或文同学聊杂志及公司里的事,要么是点上一支烟与明月与梧桐对话,还有属于他个人的隐私呢,那就是眯着双眼与他那位神秘的美人鱼姐姐呓语。然就在此时,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人酒喝多了,或是那些一肚子色水的准嫖客,在歌厅舞厅按摩院不小心按错了号码,又或是哪一位做小姐的空虚得无聊有意搔扰。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就在去年圣诞夜,李想被子虚师大一位教文学理论的女性朋友,连续三条短信邀出去看了一场音乐会,散场后他又出于礼貌很绅士地邀请她去了附近的华天食府吃宵夜,待把她送到对河的学校返回家中,也就是零点已过了,可刚一上床,手机就振动了,他以为又是薛霁老师打过来的,对着麦克轻轻地喂了一声,没想到耳机里却飘过来嗲声嗲气的一句:“亲爱的,你又在陪哪位老婆啊?”拉灯一看号码,切,是上海浦东打来的。

这一回李想其实本能地迟疑了一下,但又怕是自己公司里的人找他有什么正事,侧身去取手机时,妻子菊儿便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问:“谁呀?这个时候。”

“是啊,会是谁呢?这个时候。”李想拉亮床头灯,打开手机一看,竟然是向义天的号码。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么就是又喝多了耍酒疯。向义天是昨天才离开省城回老家资滨县城的,没紧要事或者是什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的。“喂,我说向主任,你还让不让人睡啊!”李想有些恼怒。

“李总吧?是我……”却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耳熟,原来是向义天的老婆。

“是小邹啊,什么事?你说。”李想对向义天的老婆印象还是蛮不错的。

“砍脑壳死的,真是不长记性啊李总!他又被派出所给抓去了,开口就要一万元罚款才肯放人。李总,你可要帮我啊,李总!”对方说着就长一声短一声哭了起来,“我都没脸跟别人说了,才想到求你……”哭得李想的心里一阵阵发紧。

“哪个小邹?是不是向主任又出事了?”菊儿居然也用了个“又”字问男人。

“你别急,既然事情已经出了,急也没有用,看要我怎么帮你,说就是。”

电话的那一端仍然泣不成声,原来向义天刚回资滨县城,只到家里打了一个转身,就说是被几位旧友邀出去喝茶,小邹追到门口想拉住他,向义天就干脆把手机往她手里一塞说,“这你该放心了吧?我又不会跟别的人有联系。再说我身上又没带钱,去省城打了三个多月工,工资到手我就还到别人卡上了。”便理直气壮地走人了,结果又是在上次出事的那家歌舞厅与同一小姐犯了禁。派出所通知家属带钱去领人时,小邹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白蛇传》,等着一别三个多月的男人回家了一起上床,结果等到的却是从派出所打来的一个带钱去赎人的电话。

“这是屋漏又遭连夜雨,家里一口气哪来这么大一笔钱呐,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想到找你啊李总,现在也只有你这个好兄弟能够帮忙了。”小邹言词恳切地说。

李想边听电话里放联珠炮似的哭诉,边望着在一旁尖耳倾听的妻子菊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软的菊儿却苦笑着朝丈夫点了点头,李想只好说:“那好吧,我明天一定赶过来。”未了又说了句宽心的话:“没事的,又不是刑事案。”

经如此一番折腾,夜就短了。李想几乎没睡上三个小时,阳光就破窗而入了。

第二天早上,司机曾逗一如往常,七点半就到省委统战部的家属楼来接李总了,李想却还在云里雾里没醒过神来,幸亏菊儿心细,她已经赶早到楼下建行从取款机中提取了一万元现金,用牛皮大信封装进了他每天出门必带的公文包里。

车开到了省作协院子里,刚停了下来,正好被前来上班的叶兰和胡蓉碰上了。

“李总,你眼圈怎么这样黑呀,没生病吧您?”叶兰惊叫一声,少女的心就疼了,于是又轻嗔了一句说,“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还指望跟着您自觉哩。”

主办内刊是李想与作协签订的目标责任制状,而“自觉”二字则是他的口头禅。叶兰此说倒是提醒了李总,他记起自己答应了要去资滨送线捞人的,也没搭理叶兰便催小曾说:“快掉头,快掉头。”一摸公文包才知老婆已给他备好了现金。

“还会不会开车啊你?”李总喝道。

小曾嘻皮笑脸地说:“您看看,您看看,真不好意思呀!我这是越急越出差错,方向一下打过头了。”反光镜里见叶美女匆匆下楼了,车也就一把打到了位。

叶兰赶紧凑了过去,把半浮半沉着鲜红枸杞的真空保温杯递给小曾,还真个像大内总管似的提醒曾逗说,“你要稳妥一点开车呀!”曾逗知道叶兰的心思,便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放心吧,老总的安全包在我曾逗身上。”又回头把保温杯送到了李总手中。车开了,反光镜里的叶兰扬了扬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省会城市的交通压力很大,上下班时就更拥挤,好不容易才出了城区,驰上了高速公路。初夏的阳光特别明丽,路两旁田园村舍纷纷后退,草绿花红嘻笑相迎,大好河山风景如画。李想拧开了透明的保温杯,抿了一小口热水,含了几粒微甜的枸杞在嘴里嚼着。然而此时的李想却既没有心情看美景,也没有心思品美味,头微微地仰躺着,脑海里过电影似的,回放着向义天来公司后的那些日子。

向义天是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才正式来公司的,并且直接就先闯进了李想家里。他这人也真是的,还是在去年九月,刚看到《子虚作家》创刊号的那一天他就跟李想通过电话,首先是啰里啰嗦了一大通空话、套话和费话,说什么一个内部刊物能办出这样高的规格,简直不可思议,尤其是栏目设置和作品质量,比以前的《子虚文学》不知胜出了多少筹,难怪他们一班吃皇粮的人连一个享受财政拨款的刊物也办不下去,只能拱手转让给人家省工商联做《大老板》杂志等等。

“还是你李总有真本事!”向义天仿佛是板着指头在举例说,“你的经营头脑和策划才华,在县里创办《山花烂漫》刊授时就已经显露出了端倪的。”他居然把十多年前、李想还在资滨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时的陈年旧事也和盘端出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兄弟!”李想心里虽然对向义天还能念念不忘他在资滨县文化馆的那些过去时的旧事生出了几许感动,却对他妄议“他们一班吃皇粮的人连一个享受财政拨款的刊物也办不下去,只能拱手转让给人家省工商联做《大老板》杂志等”非常反感。况且事实也并非如此,文坛亦如政坛,也有江湖。

“义天兄,我们不扯这个,你要有什么正事直说无妨。”李想后来就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他,并且说,“只要是能办得到的,我照办就是!”因为他在资滨老家任县报总编辑那会,向义天是在县广播电视台当台长,后来又调入政府办经调室当主任并号称是县长的大秘,那时他俩人的关系确如兄弟,有很多事还相帮过李想。尤其是他老婆小邹和李想的老婆菊儿又同在城关镇民政办共过事,算是有着双层关系,所以在李想面前,他是完全可以乱说一气的,根本就用不着拐弯抹角。

“那是当然,当然。”向义天的口气看似随意,实则犹抱琵琶半遮面,话到嘴边了还欲言又止,他说,“还真要找你帮个忙。我……我出了点事你知道吧?”

“什么大不了的事嘛!说出来我能帮则一定会帮的。”李想说。

绕了老半天的弯子,向义天才终于说到了正事,“我如今一直待岗在家,已经闲了有大半年,想出来找点事做,不然一个家会撑不下去了!”他老婆在城关镇民政办只是个职工编,也就千多元月薪,女儿正面临高考,难处是显而易见的。

“那好啊,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一片新天地。”李想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向义天是一个满脑子逆向思维的人。这一点李想比谁都清楚。他当初是因为遇上了一个思想开放又能倾听不同意见的好县长,才能够顺风顺水地在政府任经调室主任并兼县长的大秘那么多年。可后来人事一变,他就被发配到文化局当副局长去了,再后来发生的事李想也确实所知不多。但向义天的为人处事和个性李想是了解的,一方面牛皮哄哄讲究摆谱,一方面又鸡蛋里挑骨头很是自负,是一个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人的人。只是这些年来他去了县文化局,又是分管图书音像、娱乐市场稽查这一块,到底发生了哪一些变化,也就不得而知了。人确实是容易变的,尤其是性格看似钢意的人,一旦理想和激情消失,就有可能会一落千丈,但不管怎么说,向义天这个忙李想是绝对会帮的。只是没想到他后来电话通了好几次,人却迟迟未见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硬是拖到了新世纪的第二个春天,而且还是按老传统过元宵节后并挑了个正月十八的什么皇道吉日才到位。

正月十八那一天,向义天居然事先连信息也没有发一个,搭乘一位朋友的便车来了省城,并且是在下班的时侯,直接就上了省委统战部李想家的六楼。早些年李想正式调入省城那会,向义天还专门赶来帮他搬过家的,也算是轻车熟路。

李想和菊儿正准备吃晚饭,向义天却门也没敲就闯进来了。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巧。”向义天身负行囊,进门便自壮胆量说。

李想也并没有感到太惊讶,“来来,添客不添菜,既来之,则安之。”

“那我就真不客气了。”向义天略显拘束地将简单的行李扔在客厅沙发上。

“嚯,你还客气?”就凭他向义天说来未来忧柔寡断和来也不事先通报一声的莽撞行为,李想虽然脸上没挂相,心里却是满不舒服的。倒是义天兄一口一声菊姐的李夫人却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热情,先是问他老婆小邹人还好吗?紧接着便既是倒酒又是下面条,忙得不亦乐乎。“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去年九月望十月,十月望十一月,到现在元宵节都过好几天了,”李想把话停下来举杯碰了过去说:“要是等着你来办什么急事,黄花菜早就凉了。”语气中多少有几分不爽。

“看哪里,去年是因为有些遗留问题还没有处理完,再说一转眼不又是快过年了吗?所以也就……”向义天是个一根筋的人,也懒得管老朋友李想高兴不高兴,把杯子举起来碰了一下说:“借你老总的吉言,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一片新天地,我还特意翻了一下万年历,说今天宜出门,宜做生意呢。”还一脸的春风。

李想听了哭笑不得。心想,难怪有种说法叫人越背时倒霉就越信神信鬼,命运也就越捉弄人,因为机遇是稍纵即逝的。在你信神信鬼时人家早就把机遇给抓住了,公司人员去年底就已全部安排到位。但李想并没有如此直言,只是更正向义天的措辞说,“你就先莫搞错了呀,我们只是在做文化,而并不是在做生意。”

“如今时髦的就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产业的市场前景大得很!”向义天似乎并没听懂李想的话,还以为这正好说到他当过经调室主任和文化局副局长的专业上去了,又是一顿夸夸其谈,说什么文化公司既可以享受政府扶植的优惠政策,又可以整合国家资源和社会资源,双轨效益哩!全是计划经济那一套。

“义天兄你冒睡着吧?尽讲些梦话,我们这里是硬碰硬一分一厘都得靠自己去开拓市场的。我们最大的优越是在于机制的优越,考虑成熟了的事立马就可以去做;我们最大的资源就是人才的资源,是人的创造性思维和主观能动性。”李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向义天的官腔,其实这也是想给他在思想上先加点压力,虽然还没有想好到底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但现在公司和杂志社这十来号人除了他李想本人外,压根就没有一个是从体制内来的。所以他在前几日春节上班后的开门红会议上就曾经自豪而又煽情地说,“好在大家都还没有受到过机关不良风气的影响,没有遇事就相互推捼,进办公室就一张报纸一杯茶水,上班就惦记着想要早退的坏毛病。我们是一个连星期天有时都忘了的新儒生自觉班,我们的心中只有事业,我们的眼中只有任务,我们的手中只有工作。我们还要摸索出一条工作纪律和分配制度是由民主制订,财务是透明公开的新路子来,也就是说,我们所获得的利益是公共利益,我们所获取的成果是每一个人都能共享的成果!”

但李想并没有跟向义天聊及这些,因为他知道,跟他聊了也只是白聊,在他看来,向义天肯定会认为这是乌托邦,是说起来好听,做起来根本就行不通的事。

“来,你我今天还是兄弟,明天就是上下级了,再干一杯,吃完了找个地方去喝喝茶如何?我还很少见识过子虚省府城市的夜生活哩!”向义天满嘴酒气说。

“还是先吃饱饭再说吧。”李想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但心里却在犯嘀咕:这该不是他向义天近年当文化局副局长养成的奢糜习惯吧?一些专靠做违规生意发点小财的文化个体老板成天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今天请他去喝酒寻开心,明天请他去喝茶打牌,或洗脚按摩,或歌厅舞厅,于是才牵着他鼻子越走越远的?

“你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了,饭后去对面蓝天酒店茶吧聊一聊也要得。”过来收拾碗筷的菊儿生怕李想不给向义天面子,毕竟以前在资滨工作时是铁杆朋友。

“就是,还是菊姐了解我向义天。”他喷着浓重的酒气把话接得好快。

“那就去坐一会吧。”李想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九点还未到。

“我是……”向义天起身时指着简单的行旅,意思是安排他今晚睡哪里。

“先就在家里睡一晚嘛,明天再搬到卿怀才和白岩他们那里去住,反正一人一个房,离我这边也近。”李想怕菊儿又讲客气要他去住招待所,说着也起身了。

茶吧里的灯光很暧昧,却也很温暖。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其实也没有太多话题可聊,就回忆了一番在资滨时的一些鸡毛蒜皮旧事。向义天所说的无非又是李想那时在文学创作上如何如何地独领风骚,在主持《山花烂漫》刊授和报社工作时,又能把一份内刊和县报办得如何如何地别具一格等等;而李想却越听越不自在,并且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对向义天这位以前的兄弟已经是越来越陌生了,尤其是在去南天酒店茶吧途中,俩人经过一家小按摩店时,向义天的一双眼珠子直往里梭,双眸中还似乎闪出了几丝贪婪的幽光,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茶吧本来是一个交流思想和畅所欲言的第二客厅,甚至一些连家里不便说的话也可以在这样的场合说的。可有好几次李想特意问及向义天这几年的工作和生活时,他却总是避而不谈,或闪烁其词,使人更觉得讳莫如深。久坐久尴尬,双方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也才十年左右的时间呀,却已经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正好这时李想的手机振动了,是省委秘书一处打来的,说阳书记亲自找他有要事。时间定在明天上午九点半,地点是在常委办公楼二一八房间,还要他带一套创刊以来的《子虚作家》去。对方有意把“亲自”和“要事”说得很重。李想心里格登了一下。是什么要事还得劳驾省委书记亲自找我这个内部刊物的社长兼执行主编呢?八竿子打不着啊!他曾听作协党组曹实书记叫过苦说,一个换届工作的报告交办公厅几年了,都还一直没有送到阳书记的案头上去。

李想脑海里又开始有个风火轮在飞速地旋转了,他是个每遇大事都非得要先想出个所以然并且考虑出上中下对策的人。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这该不会是杂志惹出什么祸事来了吧?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子虚作家》在去年省委经济工作会议时,曾经打着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戴德交办的幌子将杂志送进了会场,以及在后来的省人大、政协两会上,徐求正和梁爽等又拿着他李想通过关系搞来的蓝色工作证进入了代表、委员下榻的宾馆,并巧言说服了服务员,软硬兼施把《子虚作家》塞进了代表和委员的每一个房间的事算是最出格的。但这又有什么呢?让代表和委员们在听报告和讨论之余还能欣赏到文学作品这是好事一桩呀!

李想的脑筋却还没有完全拐过弯来,顺口就回了一句,“是,但也不是。”

这不等于是没有回答?向义天于是也就主动说:“那我们撤吧!”

李想也就正好顺着台阶下。放了六十块钱在茶几上,手一招喊了声“买单。”

这是李想与徐求正、卿怀才等自觉班的同学们常来集思广益的场所,和服务员早就混得很熟了。李想没有把电话是从哪来的事跟向义天透半点口封,而且立马就又装出了一副很释然的样子。向义天也并没有多问,他似乎觉得眼前的李总也是有了很大变化的,没有了以前的心直口快和随意,而像是多了几分霸气。又或许,他还以为刚才的电话是哪位红粉知己在向李总倾诉暧昧心音也未可知呢。

俩人先后起身,各怀心思地出了茶吧。

那一天,李想忽然又领着一个陌生中年男子进了办公室,事先并没有跟大家说起过,也没来得及向大家作介绍,只冲着美编白岩交待了一声,“等一下印刷厂送大样过来,你给老向再比一次红啰,”然后又喊应叶兰说:“这里你负责安排一下,还要给老向准备一套校对工具。”话音未落就匆匆拿了几本刊物下楼走了。

叶兰心细如麻,她已经感觉出李总的心里今天一定装有大事,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她跟随李总有大半年了,是创刊号筹备期间就进了杂志社的,且负责的又是财务和内勤这一摊子,从没见李总遇事这么匆忙过,他应对什么事总是井井有条的。便忙走出办公格到大厅的窗口探头往院子里看,越野车没有熄火,只见李总往车里一钻,哧地一声小车就驶出了作协大门。叶兰满满的胸脯里就有了一只惊慌的兔子在左冲右突。“是的,李总只是匆忙,而不是慌张。”叶兰在心里说。

“天又蹋不下来,有什么事可慌张的嘛!”公司偶尔有工商或税务及文化稽查等前来例行公事,叶兰就总是既买水果又买烟,慌慌张张的生怕得罪了执法的老爷们,但每次只要一听到李总说这句口头禅的时候,她的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在她叶兰的印象中,李总就是电视剧《西游记》中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就是唱词里“踏平坎坷成大道”的那一个走在最前面的人,亦无疑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具魅力也最具亲和力的人。或许在旁人眼里,正值怀春花季的她一定是爱上这位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上司,但叶美女自己却非常理性的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对他的关注完全是超越了世俗的所谓情啊爱的那一种,因此也就肯定是不同于对恋人的关注;她对他的崇敬之情也是超过了对自己父亲的那一种崇敬。他是她心中的偶像,是她头顶上的神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她再一次回到办公格里的坐位上时,那一只惊慌的兔子仍然在满满的胸脯里乱窜乱撞。

李总有要事处理向义天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至于是什么要事初来乍到的他也不好问,他俩多年没什么交流了,而且现在又是他的部下,不过他知道肯定跟昨晚上那一个电话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尽管他李想在县里当报社总编辑的那会,和他这个当时任政府办经济调研室主任兼县长大秘的向义天可以共穿一条裤子,但那毕竟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时间是能够改变一切的,比如他向义天自己……

向义天是与李想同车到公司来的。来时在车上的时侯,李想就已经说了只把他送到办公室自己还要出去办事,要他把即将上机的这期杂志整体上再把一次终校关。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公司老总对他文字把关能力的肯定,同时也是李想这位好兄弟对他的信任。二话没说就欣然领命了。只是到了办公室后,也不把他向各位作个介绍,这多少令“老向”甚感纳闷。叶兰拿了校样用的红水笔和塑片尺后就把他领到了主编室旁的一间空格里。刚一进入这不足四五平米的办公格,老向的心里便格登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斗室著雄文,好汉尽折腰。”

他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无端感慨,刚好被他隔壁的徐求正听得一清二楚。

“觉得委屈了是吧?”徐同学措辞非常谨慎,因为他一时还并没有想好怎么称呼前面格子里的这位新同学。看年龄他应该与李总差不多大,但又不好冒然叫他老兄,他记得自己在称呼也就是两个多月前才到杂志社的卿怀才老兄时,人家就盯着他较过劲的:“你未必比我小?”徐同学肤色黑,脸相自然也显得重,结果彼此一报属相,他确实比卿怀才了小三四岁,“看来你徐同学是一副少年老成相。”当过村主任的卿怀才是个打死不服输的角色,一转语气还是自圆其说地奉承了徐求正一句,“还是互称同学好,我也好沾一沾北大高材生的光哩。”只是这伙计隔了一会就拿出了在鲁院照的结业合影来在叶兰和胡蓉面前摆谱说,“这些人都是中国文学未来的栋梁呢!”胡蓉却冷不丁回了一句,“有一个肯定是歪材!”

徐求正还在想着心事,老向却答话说,“我只是觉得自古文人都不容易。”

“身处斗室而胸怀天下,这已然是天下文人的宿命。”徐求正说。

“非也!”没想到向义天果然也较起劲来,他近乎武断地又把自己在文化局位置上的话说了一遍,“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近年先富起来的文人并不少。”于是一口气便举出众多下海文人的例子来。似乎对当代文学圈熟悉得不得了的样子。

徐求正却只笑了笑,没有言语。他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一旦文人的眼睛里只有金钱,心中只惦记着享受了,也就不可能再对人类有悲悯与同情的大情怀,当作家的也就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做编辑的也会迷失正确的价值取向。

见隔壁的伙计没有再答话,向义天也许觉得是他已经理穷,原本还想把俄罗斯大作家托尔斯泰等请出来作证的,也就只好暂且作罢。即然自己也已经进了这个文人圈子,以后在一起探讨的机会还多着哩,只要人家不把我向义天当乡干部淡看了就行。正好这时白岩进来了,把一叠散发着油墨馨香的大样和二校稿往他桌上一放说:“校完叫我。”老向“嗯”了一声,也就埋头聚精会神地校起稿子来。

他当然不会知道,其实关于这一类话题李班长与徐同学是讨论过多次的。

“托翁虽然出生贵族,但他天生是一个精神觉悟者,对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徐求正的这一观点李想很赞同,但他却更推崇身居大夫高位的屈原。

“世人皆醉,惟我独醒。尘世昏暗,万马齐暗,而先生却秉持高洁,疏离邪恶,壮志可与日月争光。于是,孤独成为一种伟大的情感,死亡成为一种惟美的跨越。”李总说这话时,神情庄重得一脸肃然,目光炯炯,胸中似有大江在奔涌。

徐同学明显地对只读过四年初小而靠自学走到今天的李班长满怀着钦佩之情,除了亲眼见识他与高层领导打交道的良好心理素质,以及过人的机敏和睿智外,就是他对事物的判断并审美的价值取向常常是取其理性、建设性和正能量的阳光面,这对于一个极具浪漫情怀和形象思维的作家而言,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此时的向义天也正在为李总亲自撰写的卷首语而暗自称奇。他在心里说,“短短五百多字,把自去年秋季创刊以来的奋斗与不易,产生的社会影响和各界对刊物的接纳与支持,尤其是还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已过退休年龄的作协主席章放写给他的公开信:‘你们是一群无畏的勇士,敢于在新旧两种体制的夹缝中踏平坎坷成大道;你们是一群勤奋的开垦者,使荒芜的沙漠重现了绿色的生机;你们自带干粮播种希望,你们本身就是希望。我以一个老作家的名义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礼!’”卷首语最后说:“才创刊不久的《子虚作家》还是一株幼苗,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舍得把满腔热血与激情化作滋润她的点点甘霖?《子虚作家》的忠实读者和真诚支持者是文学最难得的知音与上帝,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舍得把一颗赤诚的心掏出来奉献给我们的知音和我们上帝呢!”这真是好文章啊!向义天慎重地拿过透明的塑料尺,一字一句地比照着李总用心中的红墨水写下的手稿,一边默念着,一边校对着,思量着,渐渐地,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胸襟在打开,仿佛有一道白炽的光亮如流星般在眼前倏地划过……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徐求正:“你知道上世纪《子虚日报》有一篇人物通讯叫《资水河畔的“高尔基”》写的是谁吗?”

“肯定写的是我们李总!”前面格子里的叶兰却不加思索地抢着回答说。

“是李总告诉你们的吧?”

叶兰说,“李总才好汉不提当年勇呢!”一句话把老向顶得哑口无言。

大家就起哄似地笑了起来,反倒把新来的老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一次,李想在进省委常委楼之前,心里头就始终弥漫着一种极为忐忑的情绪。按理说他还是在省委统战部机关刊物作执行主编时,就与书记和省长等有过工作上的接触,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产生这种不安的,他以前不是走亲戚一般常去常委楼吗?但今天出了作协院子后,不,更准确地说是昨晚接过省委秘书一处的电话后,他心里就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一个内部刊物犯得着惊动省委书记么?因此他除了一早给司机小曾发信息说,“八点准时接我,九点半赶到省委常委楼”之外,就没有向任何人包括他的美人鱼姐姐提起过此事,也就是怕引起一些无端猜测。被领导突然约见,这其中本来就有奥妙,说穿了就是非福即祸。去年创刊号出来不久,作协党组曹书记突然约见他,结果拿了一封投诉《子虚作家》一帮人是不三不四、拉虎皮作大旗招摇撞骗的公开信给他看,并且还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要求他作出说明。要不是他带着的这班人一个个都行得正坐得直,怕是早就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赶跑了。何况现在要约见他李想的是中共子虚省委阳书记。

在省委统战部《子虚统一战线》担任过三年编辑部主任、五年执行主编的李想,对两届省委书记都熟悉,至少在每年一次的各民主党派、工商联调研成果汇报会上,均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尤其他与阳书记更是有过戏剧性的两次正面交道。

头一次交道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某一个晚秋,好像就是国庆节后没几日,由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统战部部长亲自带队,率领着二十多位全国人大代和政协委员中的港澳知名人士来子虚视察。这无疑是中共子虚省委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省委统战部的杂志自然得派出主要力量全程跟踪采访,另外还交给了李想一个等着上第十一期封面的重要拍照任务。说它重要,主要是因为要抓拍的人物重要:是省委书记向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统战部部长汇报情况的工作照片。与省委办公厅和保卫局联系后,给李想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也就是晚宴后包括书记陪部长从荷园一号宴会厅散步到首长下榻处的会客厅作简单汇报时的唯一机会。因为阳书记第二天一早就要起程去中央党校参加短训班学习,时间一个星期,而港澳知名人士在子虚视察的时间更短,只有三天,也就是说这个机会一旦失去,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长蓝新亲自下达给他的任务就得泡汤。李想不得不沉着应对。凭他对业务的熟悉,长短镜头及傻瓜机均已全服武装到位,并事先就进入了会客厅守株待兔。但令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位首长在沙发上落坐后,东北大汉的阳书记无论坐姿及架式总是占着主导地位,镜头中的中央首长倒成配角了,李想咔嚓了十多下,没一下是理想的,情急之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喊了一声:“阳书记,请您收敛一点!”此言一出,对方本能地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劈头问道:“你是谁呀?”在场的人都为李想捏了一把冷汗。

“对不起,首长同志,因为心急,我措辞有误,但这是我李想的职责和使命所在。”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不卑不亢地又接着陈述说:“《子虚统一战线》正等着二位的工作照上封面,这您得支持啊,敬爱的首长!”言词肯切而又面带笑容。

“哈哈,原来是这样,你这记者同志早就该跟我们打声招呼,叫我们注意形象啊!”两位首长便开怀地笑了起来,阳书记刚一落坐,李想手中的像机便咔嚓一声,一帧“金秋时节话统战”的珍贵封面照,在这一瞬就给定格了。故事其实并没有结束,阳书记后来从《子虚统一战线》杂志上看到这幅照片后,又专门嘱秘书与李想联系取回了底片,还放大了两幅并做了相框,一幅挂在他自己办公室,另一幅据说还送到了北京。还有就是世纪之交,也就是前年的这个时候,元宵节过后没几天,由省委主持召开的各民主党派、工商联调研成果汇报会上,中途休息期间的阳书记居然当着在场那么多省部级领导的面,大步流星朝斜对面工作人员中的李想走了过去,并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摸着他的下巴遗憾地说:“多好的络腮胡,你怎么给剃了?”李想居然也如老友般哈哈一笑,朗声答道:“有您这句话,那我可真要奉旨留胡须了!”会场里顿时表情各异,并在后来传为佳话。

事后就更加有意思并且更加有深度了。第二天早晨刚一上班,省委统战部分管组织人事的副部长卢娥就来到了李想的办公室,还随手把门给掩上了,表情诡谲而又神秘地问道:“小李,书记和你的关系?”她还有意停顿了一下,李想知道她在等着他说话,便故意先买了个关子装糊塗,“您说哪个书记啊?”李想还真是牛逼,他跟省委分管统战和工青妇的郑副书记、以及分管意识形态的唐副书记都是能说上话的,并且一样谈笑风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是:人不求人一般高,领导也是人,我就是真有事去求领导,虽然越级,但那肯定也是为了办公事。

“小李,你严肃点,我来了解一下情况,这也是受组织和蓝部长的委托。”

李想骨子里确实是有股傲气的,也根本无讨好之意,“你们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本人和阳书记并没有任何特殊关系,要是硬说有,那也是狭路相逢逼出来的关系。”李想就把去年抓拍封面照的事以及后来阳书记秘书要回底片放照片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卢娥部长张大着平时极为慎言的嘴巴,像是听故事似的。

“没了?”卢副部长或许还想听出点什么。

“嗯,没了。”李想耸了耸肩,双手一摊作遗憾状。

卢副部长听了后,表情复杂地摇了头,又点了点头,似乎有些遗憾,又像是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似的,她刚走到门口又转身慎重其事地交待说:“今天我这是代表组织来找你谈话的,请遵守保密条例。”脸色瞬间便晴转阴严肃起来。

“您放心好了,我知道。”李想却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回忆到这里不禁“噗哧”笑出了声来,又下意地摸了摸野草般疯长的络腮胡,一颗忐忑的心也就踏实多了。他同时还记起,事后一位与他私交甚好的副部长为了这事还批评他说,“你李胡子真是聪明一世,愚蠢一时,既然卢娥同志专门来打听你与阳书记的关系,她心里头肯定是有着小九九的,你不晓得随便神吹几句呀?平日你口才蛮好,关键时你就老实得怂了!”李想却只是凛然一笑,“你这又是在批评我不讲政治吧?”而他心里的原话却是,“你们这一帮老政客啊!”

“李总,我们今天这又是走后门进去吧?”司机曾逗的问话声把李想从回忆中唤醒过来,他知道老板的习惯,因为往正门要拐子虚路,途中有三处红绿灯。

“这还用问呐。”李总想也不想说。

曾逗就抿着嘴巴偷偷乐,心想,哈哈,还是我们李老板牛气呢,每次在进入省委后门被值班警卫拦住时,他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声:“我是你们刘教导员的舅舅。”刘教导员是管省里四大家警卫的头,但这舅舅却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门卫就把自动门纽一按,然后便是“咔嚓”一个立正敬礼。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常委楼是一个座北朝南的单独院子,呈撮箕状,共有三层。但是李想对这一栋在一般人眼中看来颇具神秘感的办公楼却并不陌生。他所熟悉的郑副书记和唐副书记(去年底“两会”时唐已到人大任党组书记兼第一副主任了)以及原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而如今已是分管意识形态的戴副书记等,全都在这一栋撮箕状的楼里。去年六月份,他为了请省领导们给《子虚作家》创刊号题词,曾经先后三进三出过。这可是有着近七千万人口的子虚省的神经中枢。阳书记在左侧靠南的二一八室,刚好是常委会议室的隔壁。这些他都如自己掌上的纹路般熟悉了。

李想幼年丧母,随后娘生活在白驹村。十二岁那年,在区医院当院长的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兼黑帮分子,并被遣送到了农场劳改,李想也因此而缀学,由伯父带进了船帮讨生活。逆水行舟时,少年的肩上系着纤搭肩,跑顺水船或过大湖时他的手中又握着木桨或者竹篙……然而不久,他却又从身边过路的人偶然的交谈中听到了一个噩耗,说他父亲在农场的一次开山造田的爆破事故中不幸身亡……

那一天,李想正好随大人们拉纤上崩洪滩,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把他当场就击昏倒了。但是,木船正在上滩时,纤夫们是容不得有任何懈怠的,否则船就会突然“张头”,不但纤夫们会被纤绳拉入江中,船也有被激浪狂涛倾覆的危险。

他身后的伯父刚一举目,心里一惊,“你这小子,还真是经不起累呀!”说迟时,那时快,伯父便赶紧将侄儿扣在纤缆上的纤搭肩竹纽一把扭开,又一脚将他踢到了纤道的里边……在当时的那种形势之下,他伯父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更是一种唯一正确的选择,何况他并不知道李想突然倒地的原因,以为他是被累倒的,休息一下就能够赶上队伍。纤夫们仍然把脊梁弯成桥拱状,将脚趾头深深地抠进纤道在奋力拉纤上滩,已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腾得出心思来再管李想的死活。

船队终于拉上了崩洪滩,伯父再回头去找李想时,人却不见了,心想这小子一定是受不了这一分累,回白驹村找他的后娘去了,于是也就没再当一回事……

李想是在昏迷的状态中被人救醒的,他还隐约地记得,有一双柔柔软软的手曾经捧着他的脸,一张滑稽而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气息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那一种感觉是前往未有的,甚至使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动了起来,少年的血液简直就像崩洪滩的激浪狂涛在奔涌……他“啊”地一声就醒了,这时,他已经躺在孟公塘江湾的一艘破船的船舱里,待他完全苏醒后才知道,原来把他从纤道上背到破船里的人就是外人眼中的红衣疯子,也就是他后来心目中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

那一年,李想十四岁。那是他人生中的一场生死劫难,也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全新洗礼。他猛地记起了父亲的事,又回了白驹村,与他的后娘一道安葬了父亲。不久,后娘也走了,回她的娘家投亲戚去了,此时的李想也已经无心再去船帮了。

自那以后,李想就与那一位外人眼中的红衣疯子相依为命。正好在孟公塘江畔的半山坡上有一棵古树,是一棵苦楝树,白天他俩就双双去捡树下的苦楝子裹腹,夜里俩人就在船头上看月亮数星星,而船帮人甚至包括李想的伯父,也以为自己的侄子同样成了疯子……他成了被白驹村遗忘的人。久而久之,他还从“红衣疯子”的口中得知,她曾经是县剧团最年轻的台柱子,担纲过歌剧《红色娘子军》的主演,也在《白毛女》中扮演过喜儿,还获得过省里颁发的大奖,然而自从她那在县一中当校长的父亲被打成黑帮分子后,她也受到了牵连,一下子从主演变成了跑龙套的勤杂工,更惨的是,她父亲因不忍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每天挂着黑板上台挨批斗和上街游行示众而一头扎进了资江,她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父亲从县城沿江而下,一直寻找到了孟公塘来的。有一次,她还遥指着江畔半坡上的那一棵古树说,是那棵树上的一个白胡子爷爷告诉她,说她父亲就在这下面的孟公塘里……因此她每天夜里都会潜入水中,说是在寻找她的父亲。但自从有了李想作伴后,她就把他也拉进水中一起嘻戏。那是怎么的一种开心时光啊!两个无忧无虑的“疯子”,经常在水中干着无惧的事。起初李想还非常吃惊地问她怎么会游泳的,她却自豪地告诉李想说,“哼,小看人吧,我在读艺术学院时就得过全校的游泳冠军,被同学们誉为美人鱼呢!”她说话确实有些疯疯癫癫,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这世道能让人分得出真假吗?从那以后,李想就叫她美人鱼姐姐了。

然而有一天夜里,天上的月儿特别圆也特别明亮,倒映在孟公塘里的月儿也特别圆特别明亮,偎在渐渐隆起了肚子的美人鱼姐姐身边,李想也说疯话了,他定定地看着她说,“你是天上的月亮,也是孟公塘里的美人鱼。只有月亮的眼睛才会这样明亮,只有美人鱼的肌肤才这么光滑细腻……”他还想要补上一句说“我这绝对说的是真心话”时,美人鱼姐姐的身子却像孟公塘里的水波颤抖起来,她毅然打断了李想的话大声说,“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然后又冲着李想妩媚地一笑说,“姐姐我要去打捞月亮了。你看到月亮就会想起我吗?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会是你的月亮吗?”她这疯疯癫癫的话刚一说完,就“扑通”一声从船头扎进了水中,江面上立时溅起月光朵朵,孟公塘月色星辉荡漾,如璀璨的天宫……

从此,李想每晚睡觉前就再也没有人给他讲故事了。唯有亦真亦幻的记忆永恒。人生亦如资江,有激浪狂涛的崩洪滩,也有蓄积流水的孟公塘,但李想至今还仍然记得与美人鱼姐姐相依为命的那些个日日夜夜,记得她最后的笑容比月亮还妩媚,记得她给他讲述过的故事。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每一个人的头顶之上,都会有一个注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神明;还有一个故事是说每一个人的道路前方都有着一棵菩提树,只要你能克服所有的困难一直向前走去,就能见到那一棵让你心想事成的神树;再有就是美人鱼姐姐还教给了他一个壮胆的绝招,那就是把胸窝前的那一颗扣子拧开,口中默念三句“天地有正气”,就什么也用不着害怕了。

李想终于从梦幻般的记忆中醒过来,居然仰天一笑便走进了省委常委楼……

向义天是一个不甘束缚的人,这一点他与李想多有相似,但不同处是李想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向义天却满脑子的逆向思维,凡事总喜欢发表自己的不同见解,以至于不少人在私下里说他是有意想要标榜自己,尤其是在县政府工作的那几年里,讨论一年一度的政府工作报告草案时,整个会议室只有他的声音最响,也只有他的意见最尖锐。听说有一次为了一个数字的标准提法,他居然同时任资滨政府的一把手黎县长也顶起了牛,最后还是在他的据理力争下改了过来。

“你向叫鸡今后就吃亏在这张嘴上!”黎县长当时就给他算过命,并且还给他送了一个“向叫鸡”的绰号。那时李想还在县报任总编,他听说向义天惹得一直很看重他的黎县长气不打一处来,就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时,向义天却依旧很激动,“分明正确的措词应该是:我县农村亩产双季稻已过千斤。可报告中没有交待是双季,而是统称我县农村亩产稻谷已过千斤。这明显就是浮跨风嘛!”

“你呀!”李想听了后肚子都笑痛说:“难怪黎县长说你今后会吃亏在这张嘴上,并且还送了你一个生动形象的绰号,你呀,真是个缺少脑细胞的向叫鸡!”

此时的向义天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些陈年旧事,或许并不是因为他与李想这个昔日的老朋友心有灵犀,而更多的应该是刚才叶美女的那一句“好汉不提当年勇”吧,他不禁摇了摇头,看来李总身上还真有值得我好好学习的东西。可有什么办法呢,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也确实就是因为这一张得理不饶人的臭嘴巴,前年元旦节的那天晚上,他应一个文化商邀请在资滨蓝猫歌舞城的小包厢唱歌时,和一歌女搂着还只吻了她几下,结果却被突击检查的公安咔嚓一声拍了照片。他仗着自己是分管文化娱乐稽查的副局长,出入歌厅舞厅并和歌女舞女搂搂抱抱已为常事,有时县里的领导来了外地客人时,也一个电话打过来要他安排过呢,这算个鸟事啊!一看是几个平日脸熟的小警察,当时就破口大骂:“这里是老子的一亩三分地,你们狗拿耗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呀!”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因为自己的这张嘴平时得罪了同僚,这是人家早就设下的一个局。

一名警察就杵了过来,“你说什么?这里也是老子的一亩三分地呢!我们拿的就是你这只死耗子,管的就是这档子事!”这本来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结果被人利用放大,闹得满城风雨,正好时逢县里干部作风整顿,后来居然被文化局作为反面典型报到了整风办,最终被弄得既开除党藉,又开除了干藉,给他保留了一个与老婆小邹一样的职工编,还离乡背井来昔日老友的公司当起了打工仔。

往事不堪回首啊!向义天心里在想着旧事,眼睛却照例在一字一句地比对着《子虚作家》终校,他突然掉头问徐求正说,“你们哪一个是编辑部文华主任?”

徐同学欲起身给他俩作介绍时,文华就已经闻声从靠里间的格子里大步走过来了,他礼貌敲了一下门,走近老向说,“我就是文华。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向义天先“哦”了一声,指着校样说,“我想同文主任探讨一下这个句子。”

文华拿起校样一看,是发在新锐作家专栏的一篇爱情小说,见老向还在一段文字下面打了红杠,也就随口念道,“他与她一边喝着红色的葡萄美酒,一边仰脸望着蓝色的月亮,心中是空明的,目光中却溢着红与绿的色彩。”见文华有些不置可否,老向干脆手指着“蓝色的月亮”一句问:“作者这么表述准确么?”

“蓝色的月亮,蓝色的月亮……”文华念叨着,忽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忙解释说:“在某种特定的语境里,这是准确的呀,应该说比白色的月亮更准确。”

卿怀才、梁爽、胡蓉等,也都围过来看“蓝色的月亮”了,一个个都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发表了个自的见解,最后大家都认为作者的感觉语言是非常到位的。

只有叶兰在属于她自己的办公格子里独个儿想着心事。她已经假装添水去靠作协机关院内的窗前看了三、四次,又到楼下收发室取回了当日的来信来稿和报刊,并且把所有来信来稿都登记过了,还是没有见李总回办公室来。她生怕师母来了会查李总的岗,而自己一无所知又说不清楚他的处去,并且……一旦……这么六神无主地想着时,一位漂亮端庄的知性女子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叶兰眼前:

那是在去年过圣诞节的晚上,叶兰应男朋友的邀请,去子虚大剧院看一场有世畀级钢琴王子之称的朗朗亲临现场的音乐会,这是男友想讨得在文学刊物当编辑的她的欢喜,花了血本从别人那里分来的二手票,并且坐位还是在二楼三排。

“你宝气吧?花一个月工资,就为了看一场音乐会!”她很生男友的气。

“值哩,或许你听了回去后,自己也能写出诗来。”男友的话委实令人感动。

正当叶兰还想要说什么时,薄薄的红唇刚一启动便突然僵住了,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李总和一个漂亮女性紧挨着走过去的身影,但定睛再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个漂亮女性的身影便淹没在人流中了。“走吧,快走呀!”叶兰一百八十度的急拐弯令男友兴奋不已,双双如两朵激越的浪花瞬间就汇入了汹涌的人流。

帏幕徐徐开启,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闻名世界的青年钢琴演奏家朗朗。

台下人头济济,却又鸦雀无声。琴键在他灵巧的指尖下跳跃着,音符像着了魔似的,时而如泉水叮咚,如溪声潺潺;时而又如大江疾走,如海啸奔腾……但如此天籁之声叶兰却似乎全都没有听见,而是用一双晶莹亮眼在满世界搜寻她的李总和与他一起的那一位美人。后来终于被她捕捉到了,他俩居然坐在最前面第二排的嘉宾席位,还好,俩人都正襟危坐着,既没有交头接耳,更没手拉着手。

就是在那一次遥远的观察中,叶兰凭着自己女性特有的敏感还判断出,那位知性女子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而职业应该是教师。为什么如此认为呢?叶兰在心里自问自答说,“既没有公务员的刻板,也没有自由职业者的随意……”

“叶兰,快过来帮我一手啊!”这时,一个每天一次的熟悉的喊声忽然响起。

原来是师母送午饭上楼了,也将叶兰拉回了现实,“真是苦了师母。”叶兰说。

大家一哄而上,围着乒乓球桌站成了一个半圆。

“菊姐,你每天都这么送饭呐?”向义天见此场面,颇感吃惊地问。

“有什么办法?作协又没有食堂。你看看都是些年轻人呢,老吃盒饭怕缺营养,也不卫生呐!”菊姐抬手撩了一下鬓边的乱发又补了一句,“再说公司还是初创时期,能省一个是一个呀!”她又侧首看了一眼李总的办公室,见里面空着便问道:“他和小曾都出去了?”因为叶兰都给报了餐的,菊儿其实也只随口一问。

“只怕是施处长又写了诗,请李总吃煲仔饭去了。”叶兰忙接话打掩护说。

“是新闻出版局报刊处处长,《子虚作家》创刊号就发过他一组诗的。”

徐同学就接过叶兰的话跟老向介绍说,“也是李班长的文友,隔三差五有了新作就请李总去鉴赏,还要把李总往酒店的小包间里带,说是图个清静,免得有人打扰;而李总却坚持说吃饭从简。所以两人后来总算达成了默契,每次都是在出版局旁边的上岛咔啡吃煲仔饭,即省钱又有气氛,更方便面对面讨论诗作。”

“向主任,不要客气呀!你过来夹菜唦,不然被这群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后生全都一扫而光了。”菊姐还是照例以在老家资滨时的口吻这么称呼向义天。

“我碗里还有,还有。”向义天被这久违的称呼叫得一脸惭愧。

师母并没有在意李总的去向,叶兰终于松了一口气。或许原本就是她小女子杞人忧天,还或许根本就是她自己过于敏感,李总方方面面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打理和应付,进不参去不辞是正常不过的事。“宝气吧,你还真是多心管闲事呢!”叶兰恨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神经过敏起来了,在心里使劲骂着自己。她居然是最后一个吃完饭的,胡蓉帮着师母收拾碗筷清场时,她着实显得有些尴尬。

“叶美女,我看你今天的脸色有些不对头,目光游离,肯定是又想男朋友了!”卿半仙放下碗筷往靠右窗的长条沙发上一坐,丢出一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话来。

“真的呀?”文华和梁爽忙起哄咐和。

“你们要不得,尤其是卿主任,你还是在村上也当过村民委员会主任的,就只晓得欺负我们叶兰。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说公道话的是李总夫人张菊儿。

“那你就不能打这个包票啊,嫂子!”绰号卿半仙的卿怀才又火上浇油了。

“你嘴巴冒昧尽讲鬼话!我明天炒菜多放点辣椒。”菊儿姐显然护着叶美女。

“是我刚才掐指算的哩,要不就是芳心已乱,红杏要出墙了。”

叶兰这回是真的生气了,高底皮鞋蹬得楼板哒哒响就冲进自己的办公格里。

还真让叶兰猜对了一半,李总确实又是同施处长一起共进午餐去了,并且是由李总破天荒主动提出来去华天大酒店,说是要陪施处长喝一支红酒以示谢罪。

李总刚一走进施处长办公室,就一个劲地陪礼说,“怠慢了,怠慢了!”

“还真是奇了怪了,一连几次拨打你手机,都是说对方已关机,这大白天的你莫非还能去干什么坏事不成?”施处给李总一边倒水,一边抱怨说:“我后来干脆就连发了三条告急短信息,心想今天我施哲一定要把你李想揪出来不可!”

“哪还有时间干坏事。”李想的心情还沉浸在与阳书记无话不谈的友好氛围中,但他并没有说明自己关机的原因,而是顺口打哈哈说,“这不我开机看到你施处的信息就奔过来了。怎么样,今天我请客去华天酒店喝支红葡萄陪罪吧!”

“你还是省了那几个钱办刊好了,客你请,单我买。”

“也要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的光我是沾定了。”

闲扯了一会,李想估计司机曾逗去订包厢也该打转了,便与施处长谈笑风生乘电梯下了七楼,在出电梯时刚好碰上了出版局简局长,彼此又握手寒暄了几句。

到了华天大酒店,小曾把俩位送进小包房,自己就悄声退场了。

“还是你李总英明,你看当老板多爽,司机都比机关里的听使唤。”施处长也是个性情中人,不然怎么会爱上写诗呢?他对机关生活也确实没有太多好感。

“别,那你千万还是别有这种念头好,我们还正等着出版政策放开后指望你老兄早日帮忙弄一张全国粮票哩。”李想三句不离本行,话又落到了公开刊号上。

“看这形势,只怕目前一两年都还有难度。”施处在李想面前从不打诳语。

“一两年?”李想心里一格登,顺口就说了一句,“我们是只争朝夕呀!”

“像这种事你争也只白争,意识形态这一块,从来都不可能太理想化,这是国情。如今你能把一个资料型内刊做得如此风光加疯狂,这已经算是有胆识了。”

“你施大处长这是在表扬我呢,还是在批评我?”

“说实话,我是一直在为你们捏一把汗的。”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成天悬着一颗心呢?生怕风向一变,心受潮啊!”

俩人正说着话时,五菜一汤就已经上齐了,酒也筛到了杯中,服务员小姐说了声,“先生您慢用。”便站到了一旁。李想原本还想叫几声苦,却从施处言谈中的“资料型内刊”和“狂疯”,尤其是前面那一句“意识形态这一块,从来都不可能太理想化,这是国情”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想自己就是真有“胆识”也得顺势而为呀!于是很熟练地端起高脚玻璃杯轻轻地摇了摇,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说:“我们利用现有刊号偿试性出几期地域专刊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吧?”

“哈,你们那也能叫刊号?我不是一再跟你们提醒过,那只是一个内部资料准印证哩,同志。”施处也端起酒杯主动地碰了过来,“来来,先干酒再谈事!”

李想是敏感的,他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确实太功利,人家急急忙忙地找到他又不是听他来啰嗦刊号的,“又出手了不少新作吧?拿出来我拜读呀!”他改口问道。

“打住、打住,你还真以为我施某就那么爱附庸风雅?我是喜欢同你李想这个感性的爽快人打交道,即便同你聊天和扯淡也是一种享受。”施处说得很认真。

“这我倒是要批评你施大处长了,写诗和爱诗这原本就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一种高尚行为,岂能与附庸风雅混为一谈?你这话本身就是对诗人的侮辱,对诗歌的玷污!诗人的灵魂在天国,他用敏锐的智慧开启了一道道尘封的门,金子般的阳光从那错开的门缝间挤出来,于是连瞎子的世界都不会再黑暗!”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李想慷慨陈词,妙语连珠,居然把否定人家的话说得对方开心不已。

孤掌响过后,施大处长的酒杯又举了起来,他一脸璨然地说,“这才是我认识的李想,这才是我钦佩的李想!”作为诗人的施哲眼睛里闪烁出光芒,一种对诗和对诗人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他一仰脖子,半杯红酒就进了肚中,见李想仍盯着半杯血色的葡萄酒沉思着,施处话锋一转又接着说:“只要是在子虚,分管意识形态的戴德副书记都那么支持你,我们新闻出版局的简恩局长也同样支持你,并且你们《子虚作家》又确确实实是在为文学传承薪火,为创作者谋求福祉,你们要办什么样的专刊、特刊,未必我施哲还会带人去查呀!”他把酒杯放下来又惺惺相惜地发了句感叹说:“你李想本质上其实就是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后面的这一句话,或许才是他的真心话,言下之意是大可不必为办刊去争什么朝夕的。

李总的思想却开小差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省委常委楼的二一八室。

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还只进去半个身子,秘书就知道是李想来了。

“社长好!书记正在里面办公室里等您。”冯秘书的客气出乎李想的意料。

朝冯秘书点了点头,李想便跨进了第二道门。

“果然是你李胡子!”阳书记从坐椅中弹起,老远就把一只北方汉子的粗大手掌伸了过来,“我想谁会有那么大胆子,敢把一个文学刊物往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上送,搞得人家听我报告手里还在翻你们的《子虚作家》,这你不知道吧?”

“罪过!罪过!”李想连连拱手。

“嚯,看来也学谦虚了呀,何罪之有?这才是你李胡子的本事嘛!”阳书记的豪爽李想是已经见识过的,书记紧接着又说:“后来据说你们又把杂志送到人大、政协两会上去了!当初就有人告你们的状,你不知道吧?我一看社长、执行主编是李想,想一想也就只有你这个李胡子能干出这种事来。”他示意李胡子在对面坐下后又很关切地问:“怎么,不是在统战部捅了什么漏子被挤出来的吧?”

“在您书记的印象中,我未必就只会捅漏子?”

“哈哈哈……你给我的印象嘛,就像《水浒传》里那个黑旋风,哦,也是姓李。”一串朗笑声从北方大汉的胸壑间滚出来,把临窗的几只鸟雀都惊得扑楞愣飞远,又扑楞楞飞了回来,它们怕是从未听到这房间的主人有过如此轻松欢悦的笑声吧。阳光透过窗玻璃,早春的暖意在弥漫,“今天我倒是想听一听你这个另类人物的成长故事和你的心路历程。怎么样,你说说吧!”阳书记居然翘首以待。

从昨晚接到电话到今天与书记对坐,这一切确实如在梦中。李想望着眼前这位同样另类的高级首长,见他一脸的信任和期待,也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出生经历及思想观念的形成,都作了一番简单的介绍。客观而理性,生动又不拖沓。

他后来总结说,“我文学的启蒙和人生观的形成,是因为有一位好姐姐。”不过在说到美人鱼姐姐时,他当然做了移花接木的艺术处理,说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笑话,你姐姐居然在你十多岁时,就认定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

“这是一位伟大的姐姐对她弟弟的信任,也是上帝对我的眷顾。”

“就这样?”

“基本是这样。”

“你李胡子还真会驾船?”

“我现在不就是在驾船呐!”

“那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编一本好刊物,盖一栋自觉楼。”见时机已趋成熟,李想这时才把自己当下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尤其是《子虚作家》所产生的影响力,向阳书记和盘托出。

阳书记若有所思,又接着问道:“你们目前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以文学为依托,开劈新的领域,但又不能急于求成。”李想也只能这么说。

“这就对了,凡事都急不得,急生乱。”见李想的目光里闪烁着期许,阳书记也就没有再卖关子,他直截了当地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怎么样?为我的扶贫点南山自治洲策划一本书,要大气,你看看,就做这样的。”

李想一看,是本《中国国家地理》,这期特刊的标题叫:《北国风光哈尔滨》。

“那好啊!”李想脱口而出说,“那我们就做一期《阳光暖南山》呗!”

他怎么也想不到,省委书记找他来是给他送业务,更是公司发展送机遇的。

“难怪就连戴德同志都说你李想的文化策划了得,厉害!果然厉害!”阳书记翘起拇指赞不绝口。因为南山也是光汉省长的家乡,一阳一光居然正好暗合在标题中,而且国家发改委又正在加大对南山少数民族地区的扶贫力度。“需要多少经费你胡子自己说个数吧。”满面笑容可掬,只待李胡子口开便可应许的神态。

“您得给我一个印数呀,要多少册合适?”

“一万册吧!主要是用于宣传和推介南山。”

李想心里如同烛照,他知道像这类小事根本就用不着堂堂省委书记亲自出面的,这是书记有意在考他?于是慎重地说,“二十八万吧。”他同时也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省委书记,而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诗人和一位大哥。价也就开得特实在。

“你呀你呀!就是个作家,就是个诗人!”语气中充满了由衷赏识,“什么二十八万不二十八万,干脆一个整数,三十万嘛!”阳书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至于你的愿望嘛,慢慢来吧,我的作家兼诗人同志。”阳书记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不到同样意思的话居然又从眼前的这位施处长口中说了出来,李想回过神,“那就为作家和诗人干了!”也就一仰脖子,把半杯红酒倒了个底朝天,他反过手用指头倒夹着杯座,把杯盏悬在空中,有一滴两滴透红的酒珠子顺着杯沿往下滚,便忽然问道:“这像什么?”似是问施处,又似是问自己。

施处把眼镜摘下,偏着头看了看,于是很抒情地说:“似是离人的泪珠儿。”

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小姐也忙凑了过来看,“像玛瑙耶!”

然后俩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李想,大有且听说书人下回分解的意思。

李想却慢条斯理地笑言,“哈哈,一个重情,一个喜物,乃俗人也!”

“在你这个不俗人的眼里这又是什么?”施处追问道。

“不就是残酒嘛!”李想原本想要说是激动的心花,没料出口却是句大实话。

“哈哈哈……”

“咯咯咯……”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全都笑了。包间里顿时便起了小小的高潮。

但是李想却没有笑。他又走神了,是在想他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了吗?

施哲终于似有所悟地说,“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但施处还有一句话并没说:这不是审美的差异,也与价值观无关,这是个人的修为与境界。

酒足饭饱了,单确实是施处长买的。他要了张发票,顺手往口袋里一放,又突然像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忙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新闻出版局的信封,慎重其事地交给李想,并同样是慎重其事地交待说:“这是我近年来读到过的最出色、最有阳刚之气的一首诗,我特意打印了出来,但你现在不准看,回办公室后要你们编辑部会朗诵的人高声地朗读一遍,保准对提振你们文人的斗志有大益处。”

李想也不得不表现出慎重其事地双手接过信封,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公文包。

他把施处送回出版局门口,与他道别时才说,“我会不折不扣地抓好落实。”

施处却又风趣地交待了一句,“请一定记得代我向诗作者致意哦!”

叶兰的情绪已经逐渐地平静下来了,但当她倏忽听到李总爽朗的声音,并且还说有重大消息要宣布时,她那一颗怀春的少女心又还是格登了一下,就像某个脱臼的关节,在高明的按摩师手中猛地就复位了一样,立马就变得轻松和自如起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李总的办公格里,把他的那一张靠背椅端了出来,白岩和梁爽已经收了球拍,她就把凳子摆在了兵乓球桌正对门口的地方,随即又端上了一杯泡有枸杞的开水,也一并放在卿半仙常戏称为正大光明匾下的正中位置。

编著过《刘伯温九十九个处世方圆》的卿怀才满脑子君君臣臣的旧思想,他曾私下里跟叶兰和胡蓉两个妙龄女子说,你俩就是李总身边的常在和答应,在李想文化自觉传播公司和《子虚作家》杂志社,李班长就是名符其实的皇上,你们可千万别听信皇上本人和他的徐(求正)爱卿整天鼓动的什同学论呀,会上当的。

叶兰一想起卿半仙说过的这句话,心里就软酥酥的。也就是约三五分钟的时间吧,大家全都依次围乒乓球桌坐下了,而且每个人的前面都摆上了一本统一规格的《子虚作家记事手册》。这就是自觉班的良好习惯,只要李班长有任何开心的消息带回来,总会在第一时间供大家分享的,而分享的最好形式就是以乒乓球台为中心的一次大聚餐,这原来是一张既分享物质食粮、也是分享精神食粮的简陋而不简单的双料餐桌。这在向义天看来一切都很新奇,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向主任,也给你一套《子虚作家记事手册》呀。”叶兰从库房里给向义天拿了一本记事手册和一支钢笔递了过去,还有意跟着师母的称呼叫了一声向主任。

老向为这已然陌生的称呼楞了一下,打开塑胶封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且填写了年月日,“随乡入俗吧。”他在心里说,亦准备记录会议内容。

“我先给大家慎重地介绍,”李班长开门见山,手朝老向这边一摆说:“这是新来的向主任向义天,义薄云天的义天,不是逆天而行的逆天。我在县报任总编辑时,他就是广播电视台台长,还担任过县政府办经济调研室主任,县长身边的大秘。也就是说我们向主任是一个既懂新闻、文化,又擅长经济工作的全能手。”

李想的这一开场白大大地出乎向义天的意料,心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意识到李总所说的慎重地介绍是有着深意的。向义天是个最喜欢挑剔文字的人,他立马就已经提练出了几个关键词:义薄云天、逆天而行和既懂新闻、文化,又擅长经济工作。是勉励?是提醒?并且还有意省略了他在县文化局工作的经历……

向主任向义天还正在想入非非时,李班长就又朗声发话了,他说,“请各位同学都先把自己手头上的工作说一下吧!”略带酒兴的络腮国字脸依然容光焕发。

卿怀才咳了一声,有板有眼就开言了,“图书部的进展是顺利的。与环球出版社合作的两套丛书已基本完成,前不久发出去的组稿函,也就是与文艺出版社合作的子虚作家系列丛书,现在来信来电话要求出书的作者已突破了六十人。”

“编辑部情况也一切良好。”第二个发言的是文华,“新世纪改月刊后的总第四期杂志今晚就可以如期开机了。”他稍为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向义天又接着说:“我先还叫苦人手紧,担心校对工作会跟不上去,现在好了,有向主任把关我就可以放心编稿子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校对的责任撂给了向义天。但他一抬眼时,正好就发现李班长望着他似笑非笑,也就忙补充了一句,“虽然力量加强了,但我们的责任也就更大了,我们一定会把刊物办得更好、更出色!”

专题策划部的徐求正和梁爽正在彼此举荐对方汇报情况时,李班长抬起手来招呼先停一停,“我知道你们心里急,但我不是一进门就预告了有重大消息要发布吗?”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尤其司机小曾更是充满了期待,自己的老板居然与省委书记一谈就是近两个小时,而且从省委常委楼出来的时候他虽然在努力地保持着低调,但鬼精鬼灵的曾逗却还是从李总那蓬勃着茂密络腮胡的面容和步履轻捷的神态中猜想出,这回肯定是有巨大的好消息要让同学们分享了。

“你们专题策划部终于可以打响第一枪了。”李班长抿了口茶水接着说,“新闻出版局已经默许我们以《子虚作家》的名义做全省地域文化与地域经济的大专题了。现在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与市(州)、县(区)甚至省直有关厅(局)对接和磨合到位了。”徐求正和梁爽都感觉李班长还会有下文,目光中饱含着期许。

“白岩和叶兰,你们俩位要抓紧与印刷厂联系,先拿出一个成本预算价报给我。”李班长果然胸有成竹地开始说到细节了:“有个规矩先要定下来,今后凡做地域文化和地域经济增刊,开本必须与现在的杂志保持一致,只是须增加两个印张,为160个全彩页次,内芯用120克进口铜板纸,封面用300克铜卡纸并复哑膜。”他把目光扫全场一周后又说,“正常情况下印数为1200册,赠送甲方的基数为1000册,报价十八万,不低于十六万,但是必须要对方包采访接待,包图片和相关资料的提供。各位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谁都可以联系,谁联系百分之二十的业务提成归谁。”原来李班长的心里早有了一幅操作性极强的蓝图。

大家面带喜色,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意思像在说:要想富,拉业务。但谁的心里都没有底。“我开一个头,也算是抛砖引玉吧!”李班长满有把握地说:“先做南山自治洲怎么样?”他面带喜色,似还沉浸在与阳书记谈笑风生的气氛中。

哇,那不是光汉省长的家乡,阳书记的扶贫点吗?如果南山这样的贫困地区都带头做了,其它市应该更没问题了。他们哪里知道,李班长在与阳书记无话不谈的近两个小时里早就已经定下了这一档子事,并且是三十万元报价。至于俩人谈话的领域到底有多广阔,或到底谈过些什么,恐怕连书记的秘书也未必知道。

“李班长,你这哪里是抛砖,分明是天大的一块玉呀!”敏感的卿怀才说。

“只要先做了南山,业务就不会再有问题了。”徐求正和梁爽也终于表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十分活跃。只有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那就是叶兰和曾逗及向义天。少女的心,秋天的云,本来就是飘浮不定的,叶兰的心情今天一直显得有些反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时不时用余光瞟一下李总,漂亮的鹅蛋脸上漫漶着不知由来的浅浅哀愁;而曾逗却更是一脸迷茫,他始终在想,李总一上五楼就说有重要事情告诉大家,为什自己受到了省委书记接见这么重大的好消息又反而压着不说呢?至于向义天的沉默倒是可以解释的,因为他毕竟初来乍到,对情况并不熟悉,还或许是因为李总措辞中那一句“慎重地介绍”的话他还在消化和理解中。但所有一切,其实都未能逃过李想如炬的目光。

在李班长的心里,叶兰和胡蓉都是好姑娘,能够在这样的一个平台学习和锻炼几年,无论今后的出向如何,这对她们的人生会极有好处。至于叶兰偶尔对他表露出来的某种复杂情感也用不着大惊小怪,这不过是少女成长过程中的一时冲动,最终自然会被理性埋藏在她的记忆深处。曾逗的期盼就更容易理解了,那不过是年轻人喜欢张扬的性情使然。而向义天的沉黙只是暂时的,李班长之所以说那一番话,确实是有意给他向义天提一个醒,想让他在这个新的团队中能有所顾忌并更有所作为,不致于过早地因为自己的逆向思维而影响在团队中的人际关系。

“好好好,各位,静一静,还有最后一件事,”李班长敲了敲桌子,边说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了施处长给他的那一个信封说:“受期刊处施处长委托,他要我把信封里的这一首诗交给我们这里能勉强说好普通话,而且最好是又会诗朗诵的人替他朗诵一遍。”李班长微笑着把目光挨个扫了一周,大家都很紧张,生怕这艰巨而又莫名其妙的任务落到自己身上,“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不敢上台面,今天呐我就让你们尽情地领略一下向主任的风采!”说着就把信封递了过去,“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向主任、向台长、再追溯下去人家还是一名优秀播音员哩。”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全场即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感谢李总对向某的信任!”向主任果然不负重托,展开诗稿,喝了口水缓缓站起,身子微微前倾而昂首注目稿纸,并清了清嗓门,便有板有眼地朗诵起来:

空旷而又宁静的天宇中

见不着黑色的强悍的“鹰”的字母

但我说:请不要为天宇感到寂寞

真正寂寞的其实是鹰本身

乌鸦代替不了鹰

喜鹊代替不了鹰

就连能够排出“人”字的大雁

同样代替不了鹰

鹰 鹰 鹰

是所有飞禽中最具魅力的一种

它的美不是在羽毛和形姿

而是在骨髄中在爪子上在眸子里

风和日丽不是鹰的向往

蓝天白云不是鹰的前方

鹰的眼睛永远只瞄准着暴雨风狂

只有在硬梆梆的铅色云块的擦拭下

鹰的眼睛才愈见光芒

鹰从来就不懂得为自己选择道路

更无须考虑为自己选择道路

鹰翅翔动着,道路就延伸着

鹰只需轻轻一跃

就绝对能够超越一切固定的模式

无路之路,是鹰之坦途

诗歌朗诵完,向义天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人们沉默着,没有人对诗本身作任何评价,也没有人给朗诵者击掌。就连李想自己也沉浸在莫名的激动和向往中,脸色肃穆,头颅微仰,双目凝视,仿佛在追逐着、寻找着那一只神奇而孤独的鹰。

奇怪么?不,这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并不是一首简单的《鹰说》!几个月后,当徐同学知道了当时施处给李班长的那一首赞不绝口的、而且又特意隐去了作者姓名并要求在杂志社朗诵的诗就是李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在《星星》诗刊的作品时,颇为感概地说:“施哲处长是一个真正理解我们李班长和懂诗的人!”

李想却什么也没说。他始终觉得心有愧意,未能给美人鱼姐姐写一首诗……

从那以后,公司的两大支柱项目都已经渐入轨道:《子虚作家》系列丛书的书号条形码己分别按小说卷、散文卷和诗歌卷正式下达;尤其是《子虚作家》地域文化与经济推动力特刊《阳光暖南山》问世后,更是获得了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李班长在会上常说的“面包会有的,”和“牛奶会有的”话已经不再是预言。

向义天却在领了工资和分得奖金后的第二天,突然提出要回资滨去。

“李总,我来你这里明天正好一百天了。”向义天始终坚持没有改口称李想为李班长或李同学,他一句无厘头的话丢过来说:“我明天还是回资滨去算了。”

“明天?”

“嗯。明天。”

“你的意思是?”

“先回去后再看吧。”

向义天来公司一干就是三个多月,也确实应该回家去看看了,但他说的“还是回资滨去算了”的话却令李想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此他的语意表达也同样有些磨棱两可。他忽又记起自己曾跟向义天开玩笑似地说过,民营企业最大的优势就是员工随时可以炒老板鱿鱼,也就没有多言。至于向义天为什么不是在九十九天也不是一百零一天,而偏偏是足足一百天说要回资滨去,当初谁也没有在意。

小车哧地一声停下了,曾逗问李总:“我们是先去哪啊老板?”李想仿佛从梦一般的记忆中醒过神,一看已经到了自己曾经工作过整整八年的资滨县城,这这才记起上车后,还没来得及将此行的目的告诉小曾,便说,“先去听桔园吧。”

“啊?去听桔园——”曾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家就在听桔园,与向义天家同栋但不同梯间。那是县委机关的旧家属楼。曾逗的父亲是政协退休干部,母亲在县剧团工作,剧团解散后,她就在沿江的边街租了间小门面经营一个茶餐厅。

曾逗想,李总不会是去向主任家吧?“要不先去我妈店里吃了中饭再去?”

“我看行。”李总说,“我也正好去看看你爸爸和妈妈。”

边街是城关镇的一条老街,曾逗把车停在镇东桥头的一个拐角处,也没有闲心欣赏这座曾经风光无限的老式廊桥,俩人直接就来到了茶餐厅。曾叔也在,一见是昔日老友、儿子如今的老板,便忙拉着李想的手一个劲说稀客稀客呀!曾逗的母亲也闻迅从厨房里出来,扮演过《刘海砍樵》中胡大姐的她乐得满脸开了花。

“快请坐,快请坐,”她说着就把李总往里间的包厢里领。

“你该不是为了向义天的事过来的吧?”曾叔一开口就说中了。

“你们也知道了?”

“还有哪个不知道啊!”

听曾叔一说来龙去脉,李想就直摇头,“简直滑稽可笑,幼稚愚顽,无可药救!”李想在资滨工作时是县政协常委,和曾叔是老交情,说起话来也就很直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晓得你和向义天以前是很好的朋友。”曾叔一脸惋惜地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好歹还当过领导。要不是派出所陶所长领一位朋友来喝上午茶当笑谈讲起这事,打死我都不信向义天会有这般痴情和愚蠢。”

原来向义天在公司正好干满一百天,便是为了赴一个风尘女子的盟约。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向义天还在县文化局当副局长时,就与蓝猫歌舞厅的艾艳有了一腿,前年事发后暗地里一直还有来往。他正月十八去《子虚作家》的前一晚,俩人在小包厢里缠缠绵绵,正扒下裤子时,刚好又被派出所王警官逮了个正着。向义天一开始还总算忍住了臭脾气,硬是求爷爷拜奶奶请王警官放他一马,说自己明天就离开资滨县去省城做事了,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你以为狗还能改得了吃屎啊?”王警官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我要是改了,你就是一条吃屎的狗!”向义天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就撒泼说,“老子党藉干藉都丢了,今天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王警官是个警油子,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虽然对向义天口出狂言怀恨在心,但还是压住怒火只丢了一句,“你向叫鸡要是能安稳得一百天不来惹事,我把个王字倒挂起。今后就是碰上了也当是看见野狗交欢!”向义天想也没想就回了两个字:“当真?”说着门一甩就出了包厢,不过在回家的途中他还是耐不住寂寞花心给艾艳发了一条“百日见”的短信息。结果这个不争气的傢伙,还是被一直怀恨在心的王警又给逮住了。

“他居然还破口大骂王警官不是个男人,讲话出尔反尔。”曾叔像讲天方夜谭似的,喝了口水笑问李总:“你猜猜看,人家王警官是怎么回答向义天的?”

“王字倒挂顺挂不也还是个王啊?真是人心被猪油给蒙上了!”

“你李总就是李总,一看就透。”曾叔感叹着说:“向义天真是个猪脑壳!”

李总沉默着,铁青着脸半天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又能说什么呢?向义天居然把盟约用到一个舞女身上!更加慌唐的是,还拿这么一桩破事跟一个警察去打赌。

若是凭李想的身份和多年积累的人脉,他其实只要稍微动用一下关系,摆平这等小事是分分钟的事,但他又怎么能说得出口?此风不可长,就当是让他向义天再吃一堑,再买一个教训,再长一回智吧。来路还长,但愿他今后能够有所自醒,有所自觉,也就算我李想没白来了资滨一趟。饭一吃完李想从包里取出个牛皮袋交给曾叔,“我答应了小邹的,这一万块钱请帮我转交给她,你就说是曾逗替我送来的。我就不去与她见面了。反正见了也不好说什么。”说着便起身告辞。

出得门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边街巷子里,看着两面被岁月捈黑了脸孔的吊脚木楼,李想的心中不免感叹。这地方原名叫周家咀,是资水跑长途的船夫和水手往来落脚过夜的地方,那些穿得花枝招展又涂了红唇描了蛾眉的风尘女子,以侍候船夫水手及拉纤人为职业,据说也就是当年县警察所明里或暗里的私房钱袋子,是个繁华得不得了的地方。但如今的边街却已然老了,寂寂然老在了一边。

“我们直接回省城吧?”曾逗打开了车门后,侧过头问自己的老板。

李总窝了一肚子浊气正好无处发泄,说,“还想在这里听天方夜谭呐!”

车轮滚滚,李想的思绪亦滚滚。这里毕竟是他人生真正启航的一个埠头。在这个叫城关的小镇上,他从一个热血文学青年,成长为一名文学专干,到文联主席,再又到县报任总编辑,整整八年呐!时光如流水般远逝,但时间真也是个魔术师,变出什么花样来都不足为奇。如此想来,李想对向义天的荒诞行径也便多了几分理解。“如果我是一棵树,首先要看自己生长在什么地方,倘若不是生存环境特别恶劣,那我或许会得过且过留在原地算了。”李想突然又记起向义天说过的这一段话时,也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给自觉班的同学们出过一道选择题:“如果你是一棵树,是选择移栽进日新月异的城里好呢,还是固守在万古如斯的山野间好?”这其实也是李想在一篇题为《做一棵城里的树》的开篇。回答得最快也最肯定的当然是叶兰和胡蓉两位女同学,而向义天的回答却磨棱两可得与众不同。

“倘若向义天再要求来公司上班时,你和同学们还会友好地接纳他吗?”

“你不是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文以化人’么?又怎么能够拒人!”

此时的李想思绪纷乱如麻,刚想要合上眼小寐一会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飘了过来,“我有一种感觉,在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那个声音近而远,又补充说,“这一句话,是一个叫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外国人说的。”

“是美人鱼姐姐!”李想几乎喊出声来,于是,他的思绪也便随之飘远……

责编: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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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0.深圳中心书城班委——叶兰2021年个人总结2021年春节,我们一起策划了纸短情长的活动,当时是每个群分开进行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书友们收获满满的,给了书友们一次公开表达爱的渠道,也激发了广大书友们学会感恩,敢于表达爱。 7月份,参加了深圳读书会主持组竞选初试,8月通过复试,11月通过培训考核,我又打开了一扇未知的大门。 11月份,我竞选深圳读书会核心义工,顺利进入到了预备役jvzquC41yy}/lrfpuj{/exr1r1665A:g:88939
1.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闺媛典第二百三十三卷张希颜妻凌氏 叶兰妻许氏 王抚世妻李氏 王鸣世妻杜氏 杜齐斗妻张氏 柳大盈妻周氏 傅德妻周氏 王字民妻李氏 王鶤妻赵氏〈李氏附〉 刘材妻李氏 冯裕妻范氏 端国柱妻李氏 沈诰妻陈氏 李一龙妻任氏 刘钟元妻刘氏 郭自存妻王氏 白好问妻樊氏 高务若妻郑氏 师尔悦妻高氏 张守业妻王氏 李天锡妻陈氏 孙士登妻jvzq<84yyy4489iqe0ipo8hqpvkov87412;3387419874:<7:a715;:554840|mvon
2.叶兰老年医学科科室医生叶兰,本科学历,学士学位,副主任医师,2004年毕业于遵义医学院临床医学系,毕业后一直从事临床诊疗工作,2010年曾前往贵州省人民医院呼吸内科进修学习,2012年参加贵州医科大学同等学力研究生班学习,并取得结业证,2018年前往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呼吸科进修学习,发表论文数篇,申请新技术两项,现主持市级科研一项,从事呼吸内科及老年jvzquC41yy}/v{xto{/ew4np{~.{|4242759<522268593jv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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