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 小说中涉及南京的甚多。太远的不说, 清代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写到了南京。及至现代, 唐人的《金陵春梦》、张友鸾的《秦淮烟雨图》, 可说是写南京的新闻记实性的作品, 但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张恨水的《丹凤街》, 应该说是专写南京的小说, 但规模不大, 篇幅不长, 影响很小, 在《中国现代文学辞典》中, “张恨水”的条目及作品条目中均未提及这部小说。专写南京而又篇幅长达百万言的小说至今只有两部:一为曹去晶 (约1665-约1735) 的《姑妄言》;一为庞瑞垠 (1939—) 的《秦淮世家》。前者, 1996年在中国台湾出版, 1999年在中国北京出版;后者1999年于南京出版。尽管两部作者的生年相距二百七十多年, 但由于它们都专写南京, 而且至今只有这两部百万言长篇专写南京, 因此我们可以而且应当把两书作一番比较。
先说两书的“同”。
一同:两书的作者都生在南京, 长于南京, 对南京极为熟悉。曹去晶的祖籍为辽东三韩 (今辽宁省朝阳市一带地区) 人, 但他出生于南京, 其后一直在南京及其周围活动。他的年龄大于《明史》的主持撰写者张廷玉 (1672-1755) , 没有看到过《明史》, 但他对程国祥的评价:“程阁老之相业, 虽无可传述者, 其居官之廉介, 世之所无。”竟和《明史》中对程国祥的评价大致相同, 可见曹去晶对南京“程阁老巷”的主人程国祥确实“知之甚悉”, 这只有曹去晶小时候即听到过程国祥的故事才能做到这一点。由于他对南京的风土景物、人物掌故都很熟悉, 这才能写出全以南京为背景的《故妄言》。庞瑞垠出生于南京郊县江宁, 八、九岁时即随胞姐来到南京, 生活在内秦淮河夫子庙周边地带, 因而对南京的风俗人情、民间传说、历史轶闻、方言俚语也十分了解。大学毕业后又长期在南京工作, 进一步熟悉和理解了南京。曹去晶和庞瑞垠如果没有共同的对南京地区生活的长期体验, 他们是写不出《姑妄言》和《秦淮世家》的。
二同:两书都写了一百年。《姑妄言》从万历 (1573-1620) 年间写起, 中经泰昌、天启、崇祯, 再写到清初顺治、康熙, 整整写了一百年间南京的变迁。庞瑞垠在创作《秦淮世家》时并未看过《姑妄言》, 也不知道有《姑妄言》这部长篇, 但他从写作一开始即决定写南京一百年, 从戊戌变法 (1898) 写起, 一直写到1997年。《秦淮世家》是一部纪录南京二十世纪百年风云的长卷。
三同:两书都以知识分子的命运折射南京的社会变迁。《姑妄言》写了钟家三代知识分子。第一代钟越, 怀才抱德, 积德好施, 生性慷慨, 琴瑟和谐, 是个好好先生。第二代知识分子钟情, 他既重情, 又重义, 还是一个忠心为国家 (当然是封建时代的国家) 出力的清廉而又公正的读书人。他当了刑部浙江司员外后, 即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 清除司中的历来积弊。尤其难得的, 钟情对法律负责, 不管执行这一法律是否对仇者有利或者对我亲者不利。他直言敢谏, 不管皇帝是否高兴。刚愎自用的崇祯帝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 将钟情“发往边卫充军”, 只是由于朝臣们的尽力营救, 才得以“勒令致仕”, 回到老家南京。明王朝覆亡后, 他不和清王朝合作, 隐身远遁。钟家的第三代知识分子钟文、钟武, 已生活在清王朝的治下, 不过“绍续书香”而已。钟家三代知识分子的际遇, 折射了明清之际的南京社会变迁。《秦淮世家》则写了谢家五代知识分子。谢家第一代知识分子谢庭昉, 又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末代知识分子。戊戌变法的失败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被削职为民。谢家的第二代知识分子谢子虔, 因辛亥革命失败, 绝意仕进, 当起了律师, 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谢家的第三代知识分子谢嘉华在国民党统治区参加了地下共产党, 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干部知识分子, 他在反“右派”中被错划为“右派”, 从此一蹶不振。谢家第四代知识分子谢乃贤, 在“文革”期间就对政治厌恶, 新时期到来后, 他成了自由撰稿人。谢家的第五代知识分子谢凡彤, 已生活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期, 她不再按照父辈们的设计生活, 走她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通过这五代知识分子的不同命运, 《秦淮世家》写出了百年南京的社会变迁。
四同:同写南京的风俗史。在《姑妄言》里, 明清之际的南京风俗跃然纸上。明代晚期, 风俗窳劣, 南京嫖妓成风, 甚至流行瞎妓, “瞎姑之名, 重于一时, 而名妓之门, 反可罗雀”, “虽系俗人之眼内无珠, 然亦巫下之风俗”。一有新闻, 南京人即“编出谣言歌语”。当时南京的轿夫论码头, 一个码头上有十二名轿夫。一条街上一个码头, 单做这一条街上的生意。南京城中共有八百个码头。无业游民甚多, 他们说白话、讲笑话, 道听途说, 四处谈讲, 竟普传于南京。开赌场, 搞局赌, 嗜赌者迷而忘返。这些陋俗, 确为明清之际南京所独有。《秦淮世家》的作者以写南京风俗史作为该书创作任务之一。举凡南京人过端午、赏菊花、过春节、结坟亲家、婚丧喜嫁时的礼仪习俗、做庙会、过灯节等等风俗, 无不写得富有韵味。再益之于他对南京的饮食文化、居住文化、服饰文化、宗教文化、云锦文化、刀会文化的描写, 从而使小说成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式的历史长卷。而两书的南京风俗史又都是和南京的变迁史, 南京知识分子的命运史交织在一起叙写的, 因此并不给人以孤立描写风俗以显示作家知识的感觉。
五同:都表彰民族气节。《姑妄言》中的钟情, 虽然被崇祯帝“勒令致仕”, 但对当时中国的象征——皇帝, 还是有感情的。他听说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 “白冠向北拜祭, 大哭了一场, 要寻自尽。”清王朝取代明王朝后, 他决意不与清王朝合作, “浙中深山老谷甚多, 我何不只身远避, 做一个世外闲人, 庶可以此心稍安。”于是飘然远去, “做一个去世的高人去了。”《秦淮世家》中的谢庭昉, 更是在日寇的屠刀下坚贞不屈。南京陷落前, 日本驻中国大使馆因他儿媳是日本人给他的寄园送来“日侨寓居”的木牌, 他宁愿冒着日军蹂躏寄园的风险, 也不准家人挂上这块牌子。日寇攻进南京, 谢庭昉的寄园果然被烧成废墟。日寇原田逼他写字, 他写下“义死不避斧钺之诛, 义穷不受轩冕之荣”以明志, 宁愿站着死, 不肯跪着生。其子谢子虔、谢子玄也不做日本的顺民, 携妻将雏, 去了大后方。多少文明古国, 早已不存在了, 唯我中国始终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原因之一, 就是中国人讲究民族气节。《姑妄言》与《秦淮世家》表彰民族气节是应该的。
六同:两书都痛恨腐败, 抨击腐败。明王朝后期, 宦官魏忠贤专政, 贿赂公行, 吏治腐败至极。南阳小王朝在南京建立, 执政的是一帮奸邪之徒, 他们买官鬻爵, 腐败的程度又超过了魏忠贤之流。中书、待诏、拨贡、推知、监纪、职方都按等论价, 一时官多如牛毛。时人为之语曰:“中书随地有, 都督满街走。监纪多似羊, 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 拨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 填塞马家 (指马士英) 口。”《姑妄言》对明王朝腐败的揭露和抨击毫不留情。《秦淮世家》拥护和支持改革开放, 坚决支持共产党反腐倡廉。书中谢乃贤打算写一部《世纪之交忧思录》, 揭露官场中的腐败现象以及社会上的犯罪团伙势力、贩毒吸毒、卖淫嫖娼等丑恶现象, 旨在引起疗救的注意。痛恨腐败, 抨击腐败, 又是两书的一个共同点。
七同:两书的写作都有明确的目的性, 为的是“警世”。曹去晶在《自序》中写道:“夫余之此书, 不名曰真而名曰妄者, 何哉?以余视之, 今之衣冠中人妄, 富贵中人妄, 势利中人妄, 豪华中人妄, 虽一举一动之间而未尝不妄, 何也?以余之醒视彼之昏故耳”。但是别人却以为曹去晶所言所行都是妄。“我既以人为妄, 而人又以我为妄。盖宇宙之内, 彼此无不可以为妄。呜呼!况余之是书, 孰不以为妄邪?故不得不名之妄言也。然妄乎不妄乎, 知心者鉴之耳。”这段话, 可以看作曹去晶的“警世”名言。在他看来, 在清王朝治下, 世上充满了妄人, 但他却被世人视为妄人, 究竟谁是妄人, “知心者鉴之”。该书名为“姑妄言”, 不过是对世人视他为妄人的反讽, 其实是“警世”之言, “知心者鉴之”。庞瑞垠写《秦淮世家》也不是简单地图解南京百年风云, 而是为了张扬人文精神, 在东西方文明的冲撞中, 拷问扭曲的灵魂, 表彰人性的善与美, 在尽显历史的沧桑间融入深沉的当代思考。两书共有的明确的写作目的性, 把两书的思想境界都提高到一定水平。
当然, 《姑妄言》写成于1630年, 《秦淮世家》脱稿于1999年1月, 相距二百六、七十年, 两书的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
一是两书命运的不同。曹去晶写成《姑妄言》后, 鉴于当时雍正皇帝大兴文字狱, 没有把它拿出去刊印。从此该书湮没了两百几十年, 其六十回本的手抄本, 只残存第四十回至第四十一回及四十二回残两叶 (相当于《姑妄言》二十四回本手抄本的第十八回) , 为言言斋主人周越然 (1885-1962) 所得。因是残存, 所以周氏说“不知撰人”。1941年, 上海优生学会为之出了铅印本。因为只有残两回, 且印数很少, 几乎不被人知。二十四回本的手抄本《姑妄言》则被俄罗斯天文学家斯卡奇洛夫 (K·I·Skachkov, 1821-1883) 于道光二十八年至咸丰九年 (1848-1859) 出使北京期间所搜购, 带回俄国。直到1966年, 苏联汉学家李福清于《亚非民族》发表《中国文学各种目录补遗》一文才首度对俄藏本《姑妄言》加以著录。1974年莫斯科东方文学出版社出版A·I·Melnalknis编的《斯卡奇洛夫所藏中国手抄本与地图书录》, 也详细著录了《姑妄言》。可惜国外汉学家及中国学者几乎完全没有注意。90年代, 苏联解体后, 李福清在台湾讲学, 披露了此书在俄罗斯的消息, 法国华裔学者陈庆浩和台湾的王秋桂教授乃策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合作, 于1996年在《思无邪汇宝》第36-45册中出版了《姑妄言》。至是, 《姑妄言》乃为世人所知, 并震动了中国小说界和出版界。1999年1月,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了《姑妄言》洁本, 于是中国内陆读者也看到了《姑妄言》。《姑妄言》是在湮没了两百几十年后才与广大读者见面的。而《秦淮世家》的命运则大不一样。该书脱稿于1999年1月, 1999年9月即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2000年1月13-14日, 北京、上海、南京等地的三十多位学者举行研讨会对《秦淮世家》进行了深入研讨。《姑妄言》的命运何其不幸, 而《秦淮世家》的命运又何其幸也!专制的雍正帝治下的中国与改革开放后的中国, 毕竟是大不相同的, 这就决定了两书的不同命运。
二是在性描写问题上两书作者的态度完全不同。《姑妄言》的作者也许是为了揭露晚明世风的淫佚, 书中的性描写所在皆是, 已经失去了“度”。全书百万言, 秽亵描写共16.5万字, 占了全书的六分之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在出版该书时, 考虑到中国内陆的国情, 只好将它们全部删去, 而只出版了洁本。《秦淮世家》中虽有性描写, 但在“度”的掌握上比较好, 并不粗俗, 可以为读者所接受。封建进步文人与社会主义时代的作家终究是不同的。
通过上述比较, 我们取得这样一些对文学创作具有现实意义的认识:
其一, 人类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 这一经典说法仍然是真理。曹去晶和庞瑞垠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南京, 对南京的社会生活极其熟悉, 他们是不可能写出能够反映南京百年风云的长篇来的。
其二, 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没有过时。在创作方法问题上不存在哪种创作方法一定好、哪种创作方法一定不好的问题, 也不存在何种创作方法一定先进或一定落后的问题。题材寻找作家, 题材也寻找创作方法。像《姑妄言》、《秦淮世家》这样的编年史之作, 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一点也不过时。当然, 另一些题材也可以选择浪漫主义的、现代派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等等其它创作方法。
其三, 对文艺作品一定要实行“百花齐放”。像清王朝康、雍、乾时代那样实行文化禁锢政策是完全要不得的。《姑妄言》写出以后, 曹去晶慑于清王朝的大兴文字狱, 不敢刊行。如果不是很偶然的被斯卡奇洛夫所购得, 《姑妄言》流到外国, 并终于在20世纪90年代问世, 这部百万言的专写南京的长篇, 很可能谁也不知道有这部书。而《秦淮世家》之所以能在出版后迅速受到重视, 则得益于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 真正实行了“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其四, 爱国主义一定要讲, 腐败一定要反, 因为这关系到民族、国家的未来命运。《姑妄言》、《秦淮世家》之所以在公开出版后受到学术界和读者的重视,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两书都宣扬了爱国主义, 都抨击了腐败。
其五, 作家一定要有正确的价值取向。如果说, 曹去晶的因果报应的价值取向削弱了他的现实主义, 那么, 庞瑞垠的正确的价值取向则有利于他的现实主义的发扬。
这些, 自然也不止这些, 通过对两书的比较, 是可以对我们当前的创作有所启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