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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冬牧场》的英文版《Winter Pasture: One Woman’s Journey with China’s Kazakh Herders》于2月23日在美国正式上市,由纽约群星出版社(Astra Publishing House)旗下的新锐文学出版品牌Astra House出版和发行。
在《冬牧场》英文版出版之际,BCAF(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邀请了李娟和杨云苏两位女作家交流了她们对于这本书的感受,以及对于文学写作的热爱。
主持人:两位作者是怎么认识对方的呢?
杨云苏:我最早看李娟的文字时还是一个记者,第一本读的书就是《冬牧场》,可惜没有读完。我父亲也读过这本书,特别喜欢居麻这个人物。他是个画家,脑海里自然就会生成居麻这个人物的画面,他还联想到了梵高画的一个邻居也姓居(《唐•居大爷》里的居大爷),我认为居麻就这模样儿这个形象给人印象非常深刻。
《冬牧场》实拍图 豆瓣评分9分
入围豆瓣读书Top100
李娟:你没有读完我的作品对我来说其实是庆幸的事(笑)。如果你读完了,就能大致了解我写作的变化和脉络,会发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套路。我最初的写作是真的不好(笑),有很多中二的情感堆积,急于自我表现。如果真的有人看完我所有的作品,在他面前我会怪不好意思的(笑),有点像没有穿衣服一样。还有,你之前说到关于“天才”的话题,我觉得我反而是一开始并不算惊艳,只是越往后写越踏实,越写越心安,越觉得对得起自己和文字。应该算不得天才。至于你爸爸说的“冬牧场”的“地精”,其实,我的文字可能很大程度占着题材的优势,这个题材很少有人去写。我希望以后我是一个没有地域标签的作家(笑)。
杨云苏:关于“地域”,我非常能理解你的意思。有朋友敏锐但又善意地提醒我,说我老写成都的故事,别人就会冠以“成都作家”这种名号,是对我不好的暗示,时间长了容易变成一种局限。但我觉得还没够呢,我还想讲很多成都的故事(笑)。
杨云苏作品 (笔名: 故园风雨前 )
李娟:很多读者让我“重回阿勒泰”,我也很无奈(笑)。我会继续写阿勒泰,它毕竟是我一直想写并且远远尚未完成的。但不想局限于此,成为某个地区的代言人。
主持人:我记得读《冬牧场》时的感受,虽然条件很艰苦,但也有令人感到非常幸福的描写,例如在去冬牧场三天的路上扎帐篷,一望无际的沙漠,寒冷的漫漫长夜里,把整个人都蜷在被窝中,感觉自己是“是宇宙中的宇宙,是苹果中的核”。
李娟:没有网络、社交,白天短夜晚长,所以睡觉这种事无比安宁。夜里,被窝内外的温差太大了,有五十摄氏度。根本就无法离开被窝,所以就有了那样的句子。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我自己都会觉得睡觉是很幸福的事,就算失眠也很幸福(笑)。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焦虑,那么多人情往来,那么多欲望,入睡艰难。
暮色下,李娟居住的地窝子
杨云苏:因为这次采访,我跳着又看了一遍《冬牧场》,这个问题放在七八年前我可能不会想问,但现在我终于会想这个问题了:现代人都需要一直吞噬大量信息才能活命,这些信息有的有用,有的毫无用处。你在写《冬牧场》的时候,已经是需要吞噬信息活命的现代人,在这么长的游牧中,有没有感受到那种难以忍受的空旷?
李娟:长时间与外界失去联系,与现代生活“脱轨”,会有那么一点不心安吧。但是我有一个比较好的天性或者说是缺陷,虽然会偶尔看看八卦、微博,这些转瞬即逝没有营养的东西,但我一直都明白过度关注这些是不好的,我也不觉得我会离不开它们(笑)。我抖音账号上会关注一大堆不同行业,形形色色的人,但最终都会一一取关,因为我知道过于关注一种类型的人,或长时间关注一个人,对我的判断是有影响的。我在面对外面的喧嚣的时候会有一种天然的防备,很多事情转瞬就放下了,不会太依赖。也许外界的喧嚣永远都抵不过我内心的黑暗。
杨云苏:我能感觉得到,你内心深处有个东西,看上去是你在保护它,但可能它的力量更大,它更能保护你。
李娟:天哪就是这个感觉(笑)。
李娟与羊群
主持人:想问下李娟,之前你说《冬牧场》写作之前和之后你自己有很大的变化,终于找到写作的方向,区别在哪儿?
李娟:写这本书时30岁,这个年龄之前我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之前的我是有大量杂念,我会想通过这个挣钱,想用这个讨好别人。虽然这些是对应那个年龄阶段的,也是真实的东西。太过功利了,我发现那样的写作不自由,写着写着就开始耍心眼。《冬牧场》后我想真正地打开自己,很坦然地去满足我自己,而不是像年轻时那样急着表现给别人看。豁然开朗的感觉。写作从华丽的变成了一个保冷暖的实用性的东西。《冬牧场》之前,我的写作是华丽和张扬的,这是一个转折点。
杨云苏:很多创作者后来会“悔其少作”。(笑)
主持人:二位日常的写作习惯是什么样的?如果说写作不是轻松一蹴而就的,那怎样让作品生长起来?
杨云苏:写作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过日子的办法。前两年我从北京回到成都,生活真的太愉快,太开心了,只有用写作来抒发我的快乐(笑)。孩子白天去上学,到了周末把他送到我父母家,就有很多时间来好好写作。
李娟:我其实有很久没有写作了,最近的作品《遥远的向日葵地》是三年前用两个月时间完成的。虽然看起来很快,但整个过程很辛苦,基本上是睡两三个小时,然后写两三个小时,接着又睡两三个小时,再写两三个小时。不分白天黑夜。感觉自己的写作时间最多只能坚持两三个小时,超过必须得休息。我算是职业作家吧,生活是生活,写作是写作,是有明显区分的。包括写《冬牧场》时也是。如果让我每天抽一点时间用来写作,聚少成多,是几乎不可能的。只能高强度聚集起来,再反反复复地修改,绝对不是出于灵感乍现而写,或者跟着灵感放飞自我。我看很多作家生活得都很规律,早上起来写作,下午做其它的事,和家人相处等等。我做不到。这么说来其实有点丢人,比起别人我的生活状态已经是很舒适了,但还是觉得写作好辛苦啊(笑)。
《冬牧场》内页插图
主持人:两位的写作都有离生活很近的部分,在创作中是怎么抽离生活进入创作的呢?
李娟:这确实很难,但对于创作者来说,这或许就是一种天赋。有些人天生能做到这些,有些人很难。那些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是很有趣的人,但一到写作的时候,腔调就变了。我蛮吃惊,我说:“就像你说话那样写就好了。”对方觉得怎么可能,他觉得说话是说话,写作是写作,两码事。也有可能他们把写作看成太过严肃的事,轻松不起来。
杨云苏:我最近在思考开年轻人的写作课,如果有年轻作者跟我说写作靠天赋的话,我会觉得是一个借口,不完全赞同。我四十岁才开始写作,如果有天赋的话早就发现了(笑)。年轻人在谈天赋的时候,我都会说你的勤奋还没有够,是没有资格谈论天分的。对训练年轻朋友有个方法,大家练习讲笑话,把观众逗笑就行。但发现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我想这可能很多人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不到位,没能把这些看似小却很有趣的思想想办法表现出来,是个价值观的问题。很多年轻人觉得这些小事不重要,而当你认为不重要的时候,你也更没办法写出来了(笑)。
李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对生活的理解有问题。但是可能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对文学的理解出了问题。或许我们这个时代对于文学的定义就是有问题的。这是个很大的话题,涉及到教育等等很多方面。
杨云苏:对,社会观念、教育方法,认知环境给人的信息就是:文学是个泰山,你只能向它爬上去,而不是它向你走过来。
杨云苏:文学俯首皆是,你可以仰望也可以俯视,也可以只有一公里(笑)。
杨云苏作品(笔名:故园风雨前)
李娟:现在文学现状有些畸形,可能从1980年代文学繁华时期开始就不太正常了,那个时候把文学地位提太高,到现在作家们都要苦苦地继续撑。记得有一次有两个不太熟的朋友领我逛街。我们路过一个加工玉石的小店,看到加工剩下的边角料堆在门品,我觉得好看,顺手拿了一块仔细看。朋友误以为我想要,立刻领我进店,他对老板说,介绍一下,这是新疆的著名作家,写过什么什么书,得过什么什么奖,你能不能送她一块石头?老板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没给。就算是像垃圾一样扔在外面的石头,就算我是作家,他依然不给(笑)。除了强烈的尴尬外,我突然意识到,文学和真实的人间相距十万八千里。
杨云苏:(笑)就着你的那个小故事,回答一下怎么抽离生活的问题。我因为之前做纪录片,随时有着一个审视的视角,所以总有办法抽离的。我能感受到李娟在工厂肯定会很尴尬,但她在心里也会在想这件事是多么有趣好玩啊。你想想看老板这个人物是多么有趣:我不给,就不给,碎成渣渣我也不会给(笑)。
李娟:而且他看我那一眼很屈辱(笑)。我觉得,我,老板,和我的朋友可能刚好代表了三种人群。文学创作者,文学爱好者,以及广大的普通人。这三种人群各自处于各自的孤岛上。在外面,谁再介绍我是作者,我都会非常抗拒。我希望自己能走出狭小的圈子,希望更叛逆,希望不同的阅读,不同的观念,督促自己不被束缚。
杨云苏:你不会被束缚, 我有直觉,因为没有和你适配的绳子(笑)。别人过了40,或许找到自己适合自己的绳子,束缚自己安心一点,舒服一点。但我觉得没有什么是可以让你屈服的,你也没有敌人啊。
李娟:(笑)谢谢,之前有一位老师也这样说过我天性强大。
杨云苏:我觉得还有一个非常不健康的情况,现代没有特别棒的文学批评,文学批评容易和社会道德批评混为一谈,让大家误以为道德批评可以批判所有社会学科。
李娟:我能理解,因为文学之美是更加复杂矛盾的,道德只是其中一部分。
杨云苏:文学应该非常包容,包容病态疯狂和一切不健康的东西。去表现不能自恰的现象和人,没得玩了才会玩道德,但我一般会很害怕去谈论这些。就比如前段时间看了一个电影,发了一个帖子说很喜欢这个男主演得太好了。然后就有人说:这个人都出轨好几次了……我能说什么呢,很无力。
……
李娟:作者还是只能代表自己创作说话,作家也有自己的个性和弱点缺陷。文学不是一个只呈现完美的创作或者标榜道德的工具。
主持人:李娟老师有看过您自己的翻译版本的书吗?
李娟:没有。我能理解翻译其实是文学的再创作,和原文关系没那么大了。更多的,已经是是译者自己的作品。所以我不好评价。
主持人:最后请二位讲讲正在创作的作品和计划吧。
李娟:我的新书还是和个人经历有关,可能会在今年出版,情节上会不太轻松,但希望情绪上是轻松的。我自己虽然是个沉重的人,但我很向往轻松的东西。
杨云苏:我在写一个短篇小说集,是一个新的尝试,我一定会努力的!(笑)
—完—
可以购买本书
《冬牧场》
李娟 著
李娟非虚构长篇《冬牧场》首推精装珍藏版,精细校订,全新自序,新增26张冬牧场实景写真,真切展现最后的游牧景观。李娟用这本书,为冬牧场最后的宁静时刻,最后的游牧景观,最深处最沉默的生存,做了见证式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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