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曾按:本期《微型小说选刊》“作家进行时”栏目,发表了刘海涛老师对我的作品的简介和评价。作为一个写作者,被看见,被理解,被回应,都是一件幸运的事情,特别是在当下,对于写作面临越来越多困境和瓶颈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良性的刺激。谢谢微刊和刘海涛老师,还有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离不弃的读者朋友们,作为疗愈自己的药,我定会继续写下去的。
意外结局之后的跨界隐喻
——评曾颖的微型小说新作
刘海涛
四川作家曾颖是一个资深媒体人。他创作的微型小说,有较为多条畅通的传播途径和较为广泛的读者群体。他能在《读者》《青年文摘》《南方周末》《新京报》上开设专栏;又能被《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专业选刊转载。他的《锁链》获得了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的年度评选一等奖(2018年);《泥蛋糕》评为中国小说学会2022年“中国好小说”上榜作品。这些靓丽的创作业绩单,鲜明地显现了中国当代微型小说不同的作家群体,在探索、试验微型小说时所展现的风格特征和个性风貌。一个专业作家创作的、一个教师作家创作的、一个新闻记者创作的微型小说……它们均可以为中国当代微型小说的百花园奉献色彩鲜明、形态殊异的文学之花。那么,曾颖作为一个媒体人创造的微型小说世界,他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体现在哪里呢?
曾颖微型小说的故事内核和核心细节,常常出自广大人民群众最熟悉、最普通的生活物品,他常常能让这样具体的物品细节凝结和衍化为一个感人的故事,让这样的物品细节展示一个微型小说特有的故事形式和情节模型。曾颖微型小说最大的特色亮点是,他不仅仅是让这个由物品道具衍生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有意外的结局,他同时还具有其他微型小说作家较少使用的创作绝招——他作品的文学创意常常是出乎意料地溢出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的“轨道”,产生一个绝对是出乎读者意料的,超越原有因果情节的“意外创意”。这就是说,曾颖微型小说的“意外结局”,不仅有“故事情节的意外”,更有“作品创意的意外”——这是一种更加深刻的、是在大数据时代里超越了“反常+正常”的因果情节的“跨界的相关隐喻”。这个判断说得有些拗口,但我们回到曾颖的微型小说世界,解剖他获奖的微型小说故事、人物和创意,那曾颖的创作微型小说的思维方式、故事模型和创意方法就一目了然了。
先看他的《锁链》。这篇作品的具象故事是鸟贩子林红嘴用驯养过的鹦鹉来和众人打赌。林红嘴养的这只鸟很会说话,并且总是站在木棍上不飞走。为什么林红嘴敢和大家打这样的赌——鹦鹉永远不飞走?原来林红嘴用了一个很残酷的方法训得鹦鹉不敢离开木棍。这样的结果是:“别的鸟锁链是拴在腿上,而这只鸟的锁链是拴在心上。”在作品的结尾,故事讲述人突然宕开了另一条略写的暗线故事路径,用简洁的语言补叙了一个和林红嘴养鸟赌鸟毫无关联的故事:那天以后,司法局吴副局长和久不升职的技术员小陈双双辞职,一个去当律师,一个去创业开公司去了。这个不设任何主观立场的简笔补叙,说的就是另一件从表面上看与林红嘴养鸟赌鸟毫不相干的故事,但是他的创意却出其不意地产生了:读者会从鸟的生存方式和生命状态里,突然联想、思考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方式:是在“铁饭碗”中度过一生,还是摆脱眼前的“功利的锁链”去开始新的人生选择和创业呢?这是个在读者的想象、赏读中创建的立意,对林红嘴的养鸟赌鸟的故事来说,是出其不意的超越和突转,这个立意和原来的故事,在故事的内容和形式上来说已毫无联系了,已成为了一种文学立意的突发和转变。
曾颖的《泥蛋糕》也是一篇不仅在情节模型上是“曲转式突变”,而且在文学创意的形成和提炼上也是“曲转式突变”,表达出了一种让读者意料不到文学主题。《泥蛋糕》的主体情节,是描叙一个乡村留守儿童在过10岁生日时,因父母在外地打工自己没有生日礼物而感到伤心和委屈。曾颖用细腻抒情的笔调,渲染了灵儿自己给自己做“泥蛋糕”,自己祝自己生日快乐的伤感情境。但是在作品的结尾时,陡然出现了2个脱离骨干情节的补叙:一是当她回到学校,那个唯一的同班同学和同桌,手里捧着一个烤红薯在等她,她伤感的情绪突然转换了,决心要开始过一种新生活;第二个突兀补叙是:多年后她的新生活是做了陪酒女,她在酒醉之后向客人讲述自己做“泥蛋糕”的童年往事。这个突兀的结尾,让人联想到缺失了父母之爱的乡村留守儿童,将来究竟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成长道路?她为什么没和那个在过生日时送她烤红薯的男生再发生故事?一个乡村女孩究竟要有一个什么样的教育环境和情感环境才能走出大山、走上成才的正路?这些丰富多义的联想和思考,已完全脱离了“她”做“泥蛋糕”的情节主体,出乎意料地把读者的思索、想像引向了乡村女孩走出大山、成长成才的层面。《泥蛋糕》的成功说明:微型小说的创意表达也有着“突变式曲转”的情形与效果。微型小说的创意质量是微型小说的灵魂所在;机智地运用各种文学手法来提炼和表达高质量的文学创意,是微型小说创作提高水平、攀登文学高峰的正确路径。
《跳饭》是曾颖的新作。这篇作品的核心物品道具——“跳饭”,是过去时代山区农民在没有解决温饱的情况下,煮的一种红苕混和大米的饭。这本是一种过去时代农民生活的习俗,但在这篇作品中却成了核心细节。故事在讲述上很有些创新,曾颖是用第一人称的故事讲述方式转述了一个第三人称才便于表达的故事。“我”的老朋友老余是企业的老总,他遇到了一件麻烦事,他乡下大哥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老余的妻子对老余无休止地帮助乡下亲戚而感到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老余便带上全家回乡下,要母亲给他们做一餐“跳饭”。老余说,他从小到大是家里吃“跳饭”次数最多的人;此时的妻子立刻想起看过的一本书,那本书是这样归纳总结的:在中国的贫困乡村,“人们把家庭有限的所有资源,都集中给了被认为是最可能有出息的那个子女,让他飞出去,然后再来接济和照看其他的家庭成员。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自救方式。”妻子终于明白了老余要带全家吃“跳饭”的苦心,她的态度立刻转变了。这篇作品写的故事,是老余回忆和重现过去几十年吃过的“跳饭”,这个细节印证了妻子看到的那本书中概括的中国乡村农民的生存状况和智慧的自救方式。表面的故事是妻子与老余面对农村亲戚的生活难题而发生了矛盾,但从矛盾最后能够转变、解决的故事核心来看,这里产生的作品创意,就远远超过了老余从小在农村吃“跳饭”长大的这个具体的故事了。曾颖的故事讲述人在这里叙事,一是很有特色的乡村风俗;二是他让这个乡村风俗的故事改变了妻子的主观情感;但是,这样的一个具体的故事却真实地概括了中国山乡巨变之前的真实的生活状态,也有深度地概括了中国贫穷的乡村农民的一种智慧的自救方式、一种人生战略选择中的善意和爱心。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乡村故事,却能高度地抽象,深度地概括一代农民的本质和人性,这样的文学创意就是让一个“乡下故事”的具象达到了对时代与人性的抽象,这就是曾颖用的较多的讲述“意外创意”的微型小说独特的创作方法。
所以,当美国的罗伯特将“意外结局”和“立意新奇”定性为微型小说的创作法则时,曾颖就用自己具体的创作实践来告诉微型小说理论界,微型小说的意外结局,不仅仅有故事情节的意外,也不仅仅有人物行为的意外,更有一种作品创建立意时的意外。这种创建作品立意的“意外”,既有像《锁链》那样,通过两类事物的跨界叙事来创建两类事物的隐喻而制造“意外创意”;也有像这篇《跳饭》那样,通过个别具体的故事制造出一种超越人类族群共性本质的“意外创意”。曾颖作为一个资深的媒体人,他很善于从事物的表层来观察、探寻生活的深层涵义,善于从个别独特的故事来概括有共性的时代本质,类比不同族群的人性本质。这就是他在接触了中国最大面积的、也是最基础的底层大众的生活后,创建的能接地气的、具有文学概括力的微型小说“意外创意”。
微型小说:
跳饭
曾颖
我友老余,是一家大企业的老总,公司前些年效益不错,但最近有点恼火,常有在火上烤着的感觉,而就在这个时候,哥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侄女儿考上大学了,这本是个好消息,但老余的妻子却有点焦虑,因为这个好消息意味着老余又将新承担供养一个大学生的压力——哥哥伺弄的那三亩多地,就算每亩出一千斤谷子,也养不出一个大学生来。
最终,这就成了老余的事。而最可气的是,他觉得自己天经地义有这个义务。之前,把弟弟和妹妹从乡村里拉扯出来,供他们读书并为他们找工作,直到现在还在为他们出面协调和解决各种麻烦,已牵耗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妻虽然从没反对过,但心中多少有点不舒服——满指望弟弟妹妹们脱手了,可以松口气,谁知侄女儿又来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余感觉出妻的不愉快,提议说回老家走走吧,就当是散散心。
老家新通了高速公路,以往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缩短到三个小时,老余一路给妻子和女儿讲着自己以往出来读书时,爬拖拉机追汽车翻煤车,被车上的煤染成黑人的事,女儿听得哈哈大笑,而妻的脸色更加深沉。
老家在半山坡上,母亲几年前因为在省城呆不惯,吵着要回去,老余重新修整了一下小院子。本来是请了设计师画了图的,最终却因为母亲这个不准动那个不准扔的各种禁忌,而最终变成了眼前这个新衫搭旧裤的样子。但至少厕所改成了抽水马桶,这让妻子和女儿没有了要去镇上住宾馆的冲动。
老母亲很意外,责怪老余也不打个招呼就回来了,让她措手不及。要知道,以往知道他们要回来,她至少三天前就要做准备,有些东西,半个月之前就备下了。
老余说:不用麻烦,就做跳饭吧!
母亲说:现在哪个还吃那东西啊?
久了没吃,想了!
老余很执拗地坚持。
母亲见他很果决的样子,于是满脸疑惑地去准备去了。
老余拍拍玩手机的妻子和女儿,说:走,我们帮忙去!做跳饭!
两人不太情愿地起了身。
女儿问:跳饭?是会跳的饭吗?
老余笑笑,没有回答。这反而引起了她们的兴趣。
跳饭的主要原料是红苕,还有少量的米。
妻不解地问,不就是红苕稀饭,苕多一点而已嘛。怎么叫跳饭?
老余笑而不语。
红苕洗净削皮,放入锅中。
米也淘洗干净,倒入锅里。米很快就像一群放生的小虾,瞬间消失在红苕缝隙里。
母亲拿起一个红色的老土碗,在锅的中央,给它挤出一个位置,放了进去,添柴点火,让老余看着,自己又扑前抢后,到屋子各处的箱柜橱屉勺盆和坛子罐子里,翻找鸡蛋、腊肉、豆豉和泡菜。谁也想象不出,这间看似杂乱的厨房里,还有序地躲藏着那么多东西。这也是当初改建房子时,母亲打死也不许动的原因。包括那座破旧无比却干净得照得出人影的老柴灶,以及被岁月磨得失去了花纹和釉彩的老土碗。
几十分钟之后,整个厨房里,就充满了一股柴烟和红苕纠结在一起的特殊焦香味。
跳饭好了!
老余让妻子和女儿过来,像魔术师,更像给一个大项目揭幕,郑重地掀开锅盖。
蒸气涌动喷薄,柴烟之中,一锅金黄的红苕之中,赫然托出一碗洁白晶莹骄傲无比的米饭。
女儿高兴地拍手,说好神奇啊!刚才的空碗,居然变出了一碗白米饭。
老余对女儿说,这不是变出来的,是刚才淘进锅里的米,在沸腾的时候跳进锅里沉淀下来的。那时候家里米少,只能煮这样的饭,给生病或做最重活的人。
为什么不多煮一点?
因为我们的地,只能种红苕,五斤红苕才能换一斤米,还得挑十几里地到镇上换。
女儿像听神话一样,把小嘴张成了O型。
老余用帕子包着,把碗从锅中端了出来,用看似很不在意的语调,对妻子说:从小到大,家里吃跳饭次数最多的人,是我。妈妈说,读书是最费脑壳的事情……
他的语调很轻,但妻子却觉得很重。前几天,她看过一本书,上面写:很多偏远乡村,把家庭有限的所有资源,都集中给了被认为最可能有出息的那个子女,让他飞出去,然后来接济和照看其他的家庭成员。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自救方式。
她看书的当时,还觉得这是一种渺茫的赌博。
而此刻,当她面对一碗热气腾腾的跳饭时,所有的疑惑和不以为然,都化为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老余从一个深坑里,满头大汗,脑门和脖子上的血管,就像一根根即将爆炸的蛇。
他努力地往外爬,身体下面,拖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拴着弟弟妹妹和侄儿侄女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缓慢地往上挣扎着……
她轻轻拍拍老余,小声说:明天早晨,我们去大哥家里看看吧……
老余没有回答,似乎睡得很沉。
她悻悻然地把头望向窗外。
看见窗外的月亮,像一碗白森森的跳饭……
创作谈:
微型小说是我疗愈自己的药
曾颖
1990年12月,我的处女作《称呼》发表,那是我这辈子变成铅字的第一篇作品,是一篇连标题在内只有136个字的微型小说,它看起来更像个段子,但我认为它是一篇小说。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徒弟在师父当了车间主任之后,众人都叫主任,他却不改口,仍叫师父。师父听起来不是滋味。但后来,徒弟当了厂长,仍然不改口,师父却特别开心,并且困惑:当初听起来咋不是这个味呢?
这篇作品,既有人物,又有情节,甚至还有反转,还对社会的某种现象,有鞑伐和思考,能令读者共情。这些元素,是我对微型小说最初的认知,直到现在,我也认为,一篇好的微型小说,应该具有这些特质。
微型小说虽然微小,却像一个细胞那样,它不单调枯燥,内里蕴含着大量的基因和信息,不仅有一砂一世界之妙,也能呈现一种精神状态,甚至孕育和产生新的生命。通过一篇微型小说,你可以看到一个作者的生命观和价值观,他的爱与恨,主张与反对,追求与厌弃。在我看来,一篇好的微型小说,是能让读者从中体会到作者精神世界的。它像一滴水,能够反映整个湖泊和海洋。
多年来,我的微型小说,就反映了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里面有我热爱的故乡、亲人、朋友和给我温暖记忆的乡情和美食,也有让我痛苦难过悲伤愤怒的人和事,以及不想看到的现象。我用我的微型小说,去讴歌和颂扬美好的东西,鞭笞和批判不好的。我希望世界,朝更美好的方向去。
随着人工智能的提升,阅读和写作,正在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我至今仍然保持着每天用笔写500字微型小说的习惯,不是为了感动谁,而是为了疗愈自己,让自己能够以足够健康和温暖的心境,面对一切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