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相忘于江湖。这是我读完这篇小说印象最深的两个词。我一直期待两个人发生点什么,但两个人一直都是萍水相逢的状态,只是,彼此成就了彼此,彼此得到了成长。它一反世俗的写法,从逻辑思维层面,探索出了小说写作的另一条路径。
晓航
这些年来,对自己所居住的这个城市,赵晓川一直把它当作一个巨大的旅馆。一般情况,他每周一离开,周末再飞回来。这是一种职业旅行,说不上疲惫,就是一种习惯,只是有时这种习惯会突然让他产生一种到底生活在何处的陌生感,甚至还有一种说不明白的迷茫。
这一天,赵晓川司空见惯地走入机场。那个广阔的国际机场总是涌动着生生不息的人群,赵晓川几乎每天都混迹于这些躁动的人群中,与他们匆匆面对又匆匆交叉而过。为了防备堵车,赵晓川今天来得早了些,到了机场他才发现登机牌还没法领,于是他决定去喝一杯咖啡,打发一下琐碎的时间。
那个广告柱实在太漂亮了,它是立体的六角形,通体闪闪发光。就在赵晓川仰望时,一群群美女刚刚飘然从空中走过,然后是湛蓝的大海中,形形色色不知名的海底生物扑面而来。
赵晓川驻足观看,那种蓝色持续着,生物们绚烂地游动着,它们显得那样自由与无拘无束。令他没想到的是,躁动的生活中偶尔片刻飞来的宁静竟是那么迷人。看了好一会儿,他偶然转过头,才发现在这个广告柱下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是一个瘦瘦的女孩,她也在看着屏幕中的大海。她一身夏日清凉的打扮,短袖、短裤、白色的高跟凉鞋,细细的马尾辫,女孩子此时也回过头,冲赵晓川不经意地一笑,笑容中充满了绝对的干净与青春。
是单眼皮,我喜欢单眼皮,赵晓川想。
“参观?”赵晓川主动走过去搭讪到。
“是的,参观。”女孩说。
“是啊,不过,这种参观免费,免费就是美嘛”——女孩俏皮地说。
赵晓川听到这儿不禁莞尔一笑,他随口问:“你去哪儿?”
“你呢?”女孩反问。
赵晓川马上说了一个海边城市,女孩听了也一笑,随即说:“真巧,我也去。”
“是吗?蒙我呢吧——”赵晓川不信地说。
女孩看了看赵晓川,然后特别坦然地说:“是蒙你呢。不过,我确实可以成为你的同路人,你只需要帮我买一张去那个城市的机票即可。”
赵晓川听到这儿有点愣了,他想,现在这个城市的女孩可真够大方的,他接着又警惕起来,这里不会有别的事情吧?赵晓川想着,抬起头四周看看,可周围的人都在匆匆地走动着,根本没有人关注他们。
“没别人,就我一个,我不是坏人。”女孩笑了一下说。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坏人。”赵晓川笑笑说,“这样吧,咱们把这张机票交给运气,三十秒之后,我们准时抬头,看看我们头顶上的海洋生物是单数还是双数,单数我们告别,双数我们同行。”
“好的,一言为定。”女孩说。
三十秒之后,他们同时抬头,可是头顶那片直立的大海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很多美女,她们像泡沫一般,一拥而上,根本分不出单双数。两人看着美女们不禁又相对笑了起来,此时赵晓川下了决心,他说,“好吧,我们同行吧,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林清——”女孩挺挺腰笑笑说,“机票在那边买。”她说着指向另一个方向。
三个小时之后,他们飞到海边的那个城市。在飞机上,他们天南地北聊了很多,很快就拉近了距离。不过他们没怎么聊他们自己,而是聊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赵晓川知道这是一种规矩,萍水相逢之人早晚得各奔东西,因此遵守某种默契既轻松又安全,而且有点不明了的神秘也会让未来的旅程充满期待。
赵晓川带着林清去了订好的一个饭店,那个饭店非常豪华也非常庞大,是海边的一大片别墅群,办完入住手续,两人在大堂经理的建议下去附近的一个小镇吃饭。
打了出租车,两人离开饭店。天渐渐黑下来,车风驰电掣地穿过一片一片的椰林,清新的海风吹进窗中。赵晓川在车的后座上伸出手揽住林清的腰,林清把头轻轻靠在赵晓川的肩上,赵晓川闻到一股陌生的清香,他在一瞬间感到异常沉醉,似乎忘掉了现实中的一切。
他们到了镇里,找到了一个海鲜大排档开始战斗。女孩很能喝酒,他们一共喝了八瓶啤酒,大部分都是林清喝的,她就像喝水似的,赵晓川顶多喝了两瓶,喝完之后,林清还非常清醒。
回到饭店时,夜已经深了。走进那一片庞大的热带建筑,灯光幽暗,音乐轻柔,他们在寂静之中穿过一座又一座开放式的建筑,海风吹过来,他们漫无目的缓缓地走着,享受着两个人的午夜。
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饭店的大堂,大堂吧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们找了一个对着窗子的位子相依坐下,相拥着望着落地窗外夜色中涌动的大海。
“听到了吗?大海的声音。”赵晓川说。
“听到了——”林清低低地说。
赵晓川低头看了看她,在一个午夜,与一个陌生的女孩一起听海,这真是一种难得的奇遇,他想。
他们两人之后就什么也没再说,就一直各自倾听各自想心事。
很久,从他们沙发的左侧传来一阵声音,那是高跟鞋的声音。赵晓川扭过头,只见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披着长发,有些摇晃地走着。赵晓川注意到这是一个外表精美的女人,但她好像有点醉了,看来这个城市的酒真的不会放过所有人。
她晃晃荡荡走到赵晓川他们面前,笑了一下然后她问:“先生,你知道从这儿怎么走出去吗?就是走到外面,我有点走晕了。”她指着窗外的大海说。
“好像就顺着这条路走就行吧,我们也不太清楚,也刚到。”赵晓川指着右前方说。
“好的,谢谢。”女人说,然后她就顺着越晓川的手势向右边走去。
可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她走回来四次,到了最后,深夜中的两个旁观者都快崩溃了。
“怎么,还是找不到出口?”最后一次赵晓川不得不站起来问。
“是的。”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说:“我可能喝得有点多,而且这里的路又太复杂了。”
“要不,您回去休息吧,您自己的房间总认识吧?”赵晓川问。
“不,我不想休息,我想出去透透风。”她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整个大堂吧就他们三个人,吧台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
“总得想个办法吧——”她自言自语地说,接着她的眼光就落到酒吧的一个用于装饰的武士身上,她走到那个武士前,咣地一声抽出它手中的那柄大斧,说:“你们说,外面就是大海没错吧?”
“那倒没错,可是您打算怎么着——”赵晓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那个女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退后两步,接着她就把斧子奋力向巨大的落地窗甩了过去。“哐当”一声,在一阵爆裂的巨响后,墙壁一般的玻璃窗轰然破碎,几秒钟这后,那个女子坦然跨过窗子,走向黑夜中的大海。
赵晓川与林清都惊呆了,此时深夜的海风吹进来,不一会有两只海鸥飞过大堂吧,自由地穿过建筑。两人不明所以地互相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林清才说:“我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好的,你去看看吧。”赵晓川不无担心地说。
清晨,赵晓川在沉睡之中,似乎听到房门响了一下,一会儿林清悉悉索索上了床,她并没有马上睡,而是俯过身来很近地看着赵晓川。
“怎么样了?”赵晓川半清醒半迷糊地问。
“没事,她挺正常的。”林清说。
“那就行,不出事就好。”赵晓川说,然后他翻了一下身,拍拍床说,“睡吧——”
两天之后,林清不辞而别,赵晓川不知道她是何时,是怎样走的,也许她又搭上了别人也未可知。不过赵晓川并不惊讶,他知道这就是现实与规矩。林清走的那个上午,赵晓川谈完生意之后就一直在大堂吧里坐着,他看着工人们来来回回更换那扇打碎的玻璃窗。
沐浴在阳光下,不经意中,他又闻到海的气息,此时几只海鸥再次从碎窗处飞进来,飞进了建筑,然后又穿行而出飞向海岸。赵晓川目睹着眼前人们忙碌的情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忽然想起自己面对的一个长久以来的生意上的问题,应该说那是一个销售瓶颈,一种维持在低水平上的艰难平衡,在这个平衡中他是玻璃本身还是卖玻璃的人呢?他一时难以确认。
两个月后,又是一个安静的晴天,这一天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赵晓川照例走进机场。还是匆匆忙忙的人群,还是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旅行团,赵晓川在门口看完航班信息之后,接着去取登机牌。很短的距离,赵晓川再次看到那个通天液晶广告柱,这一阵他早已把那上面的广告看得烂熟了,翻来覆去无外乎那么几种产品。可这一回,他发现屏幕上放的并不是广告而是一个纪录片。在那个纪录片中,一帮科学家正在做实验,他们似乎是在做关于玻璃的研究,赵晓川津津有味地抬头仰望,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有人在交谈,于是他转过头一看,只见左前方林清正和一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聊着什么。
几乎在同时,林清也看见了赵晓川,她在眉宇间笑了一下,然后接着和那个男人聊天,赵晓川看了会儿广告,就找了附近一个地方坐了下来,远远地盯着林清。
好一会儿,男人离开了,林清看着男人走入人群,才迅速向赵晓川走过来。
“又见面了——”赵晓川笑着说。
“是啊,哥哥,还好吗?”林清笑着问。
“还好。”赵晓川说。
林清今天仍然打扮得非常清爽,短衣短袖,穿着运动鞋,还戴了一顶棒球帽。
“看样子,你这个夏天过得不错?”赵晓川上下打量着她说。
“是的,还不错。”林清说。
“我真的挺好奇,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天天在机场泡人?”赵晓川忍不住问。
“好吧,看在咱们这么有缘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林清听了笑起来,她说,“很简单,我就是个学生,学画的,我现在正在实习期间,我想去各个地方走走看看,写生画画什么的,可我没有钱,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以提供伴游服务换取机票。”
“明白了,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双赢。”赵晓川点点头。
“是的,这么做不仅能接触各种各样的人,还能免费走遍大江南北,挺好。”林清说。
“那你最想去哪个城市?”赵晓川这时问。
林清说了一个地方,赵晓川愣了一下,他说:“真巧,我也特别想去那个地方,我还真没去过。”
“真的吗?不是蒙我吧?”林清笑到。
“不是,我真想去,要不下回咱们一起去吧——”赵晓川诚挚的邀请道。
“好啊,那太好了——”林清马上同意说。
他们轻松地谈笑着,这时赵晓川随意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广告柱,他发现那群科学家正在测量玻璃的破碎速度。 他想,原来他们是这样对待这个问题的,与我不一样。
“有手机吗?给我留一个吧,我们以后可以联系。”赵晓川说,“好的。”林清说。
那是一个傍晚,赵晓川刚从外地飞回来,他坐在出租车上漫无目的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刚刚处理完一件棘手的事情,心情异常放松,打开车窗,城市中暑热业已远去。夕阳西下,远山清澈,溪水熠熠闪光,偶然之中,他忽然想起了林清,于是他就立刻把电话拨了过去,林清很快接了,她愣了一下才弄明白是赵晓川,两个人寒暄了一会儿,然后赵晓川提起那个他们共同喜欢的城市,他问她:“你还想去吗?”
“想啊,我从没去过。”林清的回应很热情。
“我最近比较忙,可能一时过不去。”赵晓川听了说到,“不过,这样,我出钱,你先去,你可以在那里呆一段,算打个前站,我然后抽时间去找你,如何?”
林清就这样被赵晓川忽悠着去了那个城市,这个不靠谱的旅程在一个人有闲另一个人有钱的情景下就如此混搭而成,不过,不出意外的是,林清一到达,就立刻爱上了那个古老而安静的小城,她在宾馆里住了三天之后,就决定在当地租一间民居,一下子呆上几个月。
赵晓川按照承诺给林清打了钱,他表示他会尽快赶过来。林清自此过上了一段意外而惬意的生活。她每天自然醒之后就在城中转悠,她看风景,看街道,看人群,看风俗,她走到哪里,只要合意她就会坐下来,然后喝着矿泉水画上一天。
这个城市确实很小,几周之内林清就把城里所有的地方都转遍了,古典的,现代的,农业的,机械的,她都一一浏览过了。她开始向郊外发展,她找来地图,仔细研究一番,她把感兴趣的地方一一罗列起来,之后就按照东南西北依次出发去探寻。
这种有计划的旅程让她收获颇丰,她见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遇到了很多神秘的景况。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有一次去南郊,本来是想找一个不知名的野湖,不想她中途下车时,在一次错误的跋涉中竟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
那是一个巨大的破旧的工厂,她走进去时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到处锈迹斑斑,到处寂然无声,各种管道烟囱林立,车间破败肮脏,空空如也。在探寻中,她踏着衰草走向一座红砖砌的仓库,库门紧锁着,她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头顶却有一排又一排的窗子闪闪发亮。
她想了想,向后退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然后奋力向一扇窗子砸去。那扇窗子在哐啷一声巨响之后碎了,她绕过碎玻璃渣踩着一些耐火砖爬上去,通过那扇破碎的窗子,她看到库房里摆满了大批的铝型材,它们整整齐齐堆放在一起,显得簇新无比。
这真奇怪,它们为什么是新的呢?林清忍不住想。
自此以后,林清每天都来到这个工厂,她每天都要打碎一扇窗子,然后认真地把窗子破碎的状态画下来。
画到第十幅画时,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赵晓川,在她的描述中,那是她一个人的工厂,她似乎就是那里的主宰。
“这个太有意思了。”赵晓川说,“不过,你不觉得你每天都打碎一扇窗子这件事太暴力了吗?”
“也许是吧,但是你想,因此那些金属就能透透气了。”林清说。“你难道认为碎窗之后的金属也能呼吸吗?”赵晓川奇怪地问。
“当然,我就是这么想的。”林清说。
赵晓川听到这儿,忽然觉得脑中的一根弦让人拨动了一下,他的思维似乎被调转了一个方向。
“很奇怪,我后来发现,窗子打碎之后,仓库里的金属少了,我想它们是活了,然后跑了,就是说它们自由了。”林清说。
“你们艺术家确实想法奇特。”赵晓川听到这儿不禁笑了起来,他想想说,“其实,现实的情况是,一定有别人来了。你的行动让别人也产生了一些行动,人们的活动在一个偶发因素的刺激下被增加了。你说我分析得有道理吧?”
“似是而非吧,”林清也想想说,“而且你分析得特别比较世俗。”
初冬,赵晓川在第一场小雪之后到达了那个城市。
他是趁兴而来。来之前为了给林清惊喜,他并未明确告诉她哪天会到。下了飞机,赵晓川住进饭店后,就直奔目的地,到了地方,下了车,他在冷风之中迅速走进一个购物广场的中心咖啡店。
咖啡店被装饰成一种半金属半鲜艳的现代风格,由于是工作日的上午,所以客人并不多,赵晓川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就端着咖啡在店中转悠起来。咖啡店的门口有一个小小的广告牌,宣称店里正举办一个小型画展,名字叫做《碎窗》。屋子里确实因此挂了十几幅作品,有水彩也有油画,还有个别水墨。一切都是关于窗子的,它们把窗子的各种或完整或破碎的形状一一呈现出来,赵晓川细细看着,认真品味着,他心中一个从来没有体验到的世界在向他悄悄展开,如同一个意外加入的季节氤氲浸入,让他既恍然又清醒。
很久之后,赵晓川才找到一张桌子在窗边坐下。窗外,小雪静静而下,整个世界逐渐变白,赵晓川努力回忆着生命中那些当时淡然如水现在却异常醒目的瞬间,心中充满一种重新开启的兴奋。
他断定他就是那个卖玻璃的人,只不过他一直停留在画面的背后等待机会。
下午,林清出现在咖啡馆,她推门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赵晓川,她立刻惊讶地叫了一声,“哥哥,你怎么来了?”
“惊喜吧——”赵晓川笑笑说,“不是约好了来看你的画展吗?”“太好了,一直等着你呢。”林清高兴地说,然后她走过去给了赵晓川一个深深的拥抱。
“你觉得怎么样?”林清在赵晓川的怀抱里,指着那些画问。
“我觉得非常好,你给了我一个新的世界,新的想法,我几乎都有幡然醒悟的感觉了。”赵晓川看着那些画由衷地说。
赵晓川在城市里呆了几天,他没有和林清同游,而是在房间中苦苦思索。他反复衡量他面临的那个销售瓶颈,他现在已经从机理上掌握了这个低水平平衡的运作模式,目前就是要如何破局的问题。他没有告诉过林清,正是她的生活实践给他提供了破局的思路,赵晓川由此精心设计了一个计划,他估计当他把一切思索周全之后,一个新的局面就会诞生了。几天后,赵晓川决定离开,告别前,他带有感激的告诉林清,她可以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他替她再付六个月的房租。
赵晓川走后,林清继续过着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依然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去转悠去写生,她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融入到这个美丽的小城之中,她如同所有人一样悠闲的进进出出,惯看风景朝夕变幻。
林清的画展一直在开着,它竟然给咖啡馆增加了一些客人。这些客人当中有的真的看得懂,他们看完之后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然后口口相传,会带来另一部分对绘画感兴趣的人。还有一些客人,林清觉得他们对画完全无所谓,一看就像生意人,来了明显是捧个人场,这就很可能是赵晓川的客户人情了。
每一天,咖啡馆的服务生都会在一块黑板上写上来的人数,那些记载人数的“正”字,会写在当日咖啡品种的下面。每当服务生又添上一笔的时候,他就会向不显山不露水坐在角落里的林清一笑。
这一天,冬天里的第二场雪到了。雪依然不大,雪花在清风中不急不徐地淡淡地飘下来,世界先是收起来,然后慢慢变白,一会儿就连点缀的行人都白得轻盈起来。
因为冷,林清这天没有去写生,她打算一整天就窝在沙发里看书,消磨时间。她找了些时尚杂志,挑了几本看了起来。上午十点半,咖啡厅的门被推开了,随着一阵冷风,一个穿着典雅神情自信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走到吧台前,看了看咖啡牌,然后点了一杯美氏低因咖啡,服务生迅速做好之后递给她,她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指着黑板的下脚说:“你可以再加上一个人了。”
服务生听了不由一愣,女人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径直向林清走去,她走到林清面前,客气地说:“对不起, 林小姐,我能跟你谈谈吗?”
林清也愣了,她抬起头,坐直身子看了一下女人,说,“您有事吗?”
“当然有事,是好事。”女人笑着说。
“那好吧。”林清痛快地答应了。
女人脱下大衣,优雅地坐了下来,她里面穿着职业的西装套裙,非常干练的样子。
“我叫黄佳,是做IT业的。”黄佳说着伸出手,林清也连忙伸出了手,她感到黄佳的手瘦而有力。
“林小姐,为了使事情简单些,咱们就直截了当。我很喜欢你的画,想买你的画,行吗?”黄佳笑了一下问。
“买画?我的?”林清不相信的反问。
“没错。”黄佳很肯定地说。
“那,您要买多少?”林清试着问。
“我想把所有的画都买下来。”黄佳简练地说。
林清听到这儿,惊讶不已,她想了想,才认真地说:“黄小姐,您可想好了,我只是初出茅庐而已,我的画很一般,我把它们摆在这里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而已,我可不是什么大师。”
“这个我清楚,我想好了,现在就等你开价了,怎么样,开个价吧?”黄佳毫不犹豫地说。
林清想了想,她乍着胆子说了一个价钱,没想到黄佳马上说:“好的,成交。”
“成交?”林清难以置信地再次反问,她还等着黄佳还价呢。
“是的,成交。不过,在咱们交割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这些画表达了什么意思?”黄佳问。
林清听到这儿简直无语了,她想,怎么都没弄清楚什么意思就要买,这是为什么呢?
“姐姐,在这些画里,我的初衷是要表达暗示性,这种暗示性可能是一种或几种交织在一起,种种叠加之后,就会有一种无限的丰实性的东西出来。”林清尝试着解释。
黄佳认真地听着,她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诚实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是学理科的,我只明白确定性,你讲的这些暗示性我真的弄不懂,你能不能再讲一讲?”
林清轻舒一口气,她喝了口水,坐正身子,理了理思路,然后一点一滴从头讲了起来。她异常耐心地阐述了很久,黄佳冷静地听着,她极力想弄明白林清的意思,可是直到最后,林清还是看得出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
“算了,这样吧。”这时黄佳显然是放弃了,她下了决心一般的说,“干脆我也不绕弯子了,我们不谈画了,我问你一些实际问题,希望你能告诉我实话。
“好的,姐姐请讲。”林清说。
“实话说,我是赵晓川的妻子,我很早就知道你们的关系了,我来之前就把你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黄佳说。
林清听到这儿又是一惊,原来是这样,她看看手中的水,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张张嘴说:“我们只是朋友,萍水相遇而已。”
“别紧张,我并不反对你们的关系。”黄佳听到这儿很释然地一笑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除了夫妻,更重要的还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我只是想问问,你是怎么让他突发奇想,或者说脱胎换骨的?很多年来,我们的生意都步履维艰,我们天天奔忙却一直收效甚微。不过,最近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奇特的方法,那个方法对于我们的生意简直是石破天惊,它有可能让我们的业务跨出一大步。”
林清听了很是惊诧,她可从没想过到这些,她觉得她和赵晓川就是偶遇而已,虽说相处不错,可毕竟轨迹不同,早晚要劳燕双飞。但是她看着黄佳渴求的眼神,又不得不认认真真思考起来,她向黄佳原原本本回顾了她到达这个城市之前和赵晓川交往的情景,几乎没有隐瞒,黄佳听了沉思良久,默然不语。
“就这些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给了他什么。”林清说完之后喝了一口水。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如果我没猜错,你对赵晓川的启发应该落在那些在窗子上。”黄佳思考着说。
“有可能吧。”林清不敢肯定,“第一次我们相遇时,恰好那个女人奇怪地出现,并在深夜打破了窗子,也许,那就是赵晓川受到启发的开始。”
“是的,尤其是在深夜,与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孩子在一起看到这种事儿,他一定印象深刻。”黄佳不禁笑笑。
“后来,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为了画画,也曾经模仿那个奇怪的女人,把一个废弃旧工厂的窗子一一打破过。”林清回忆着说。
“结果呢——”黄佳问。
“结果就是我办了这个画展,画了各种各样的窗子。”林清指指周围的画说。
“就没别的事了?”黄佳追问。
林清抬起头想了很久,才说:“要说有吧,就是那个仓库里的铝型材都消失了,我估计,那些东西应该是被偷走的。我猜想,其实这个仓库很可能早被人盯住了,只不过一直没有下手,我的偶然之举开启了他们行动的源头,你想,窗子可以被任意砸碎而没人管,这说明这个仓库完全没有人关注与防守,那里面的东西自然可以手到擒来。”
“有道理,这可能就是问题的实质。”黄佳听到这儿皱皱眉,她分析着说,“这应该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有关暗示性的现实解释,实际上,你的行动暗示了别人采取另外的行动,虽然你是无意的。”
“可能,可能是这样的。”林清说,她想起赵晓川也是喜欢从现实层面考虑问题。
“但是,不对呀——,赵晓川并不这样解释这个问题。”黄佳想想不禁又诧异起来。
“他怎么认为?”林清问。
“他在下决心采用新方法之前,曾经认认真真跟我谈过一次。他认为,这个世界本来平静无事,但是当一扇窗子被打破时,机场管理人员来了,打扫卫生的来了,装玻璃的来了,卖玻璃配件的来了,所有的人似乎都被调动起来,没活儿的都有活儿干了,这就产生了生产总值,就好比在地上挖一条沟,然后再埋上这条沟,虽然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改变,但是却产生了双倍的价值。”黄佳说。
“他怎么这么想?他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林清听了也很诧异。
“是的,他后来把自己定位为那个卖玻璃的人,并且仔细研究了客户对于我们产品的依赖性。最后他设计了一个'玻璃’的自动更新提醒程序,这个程序打破了客户的惰性,使他们产生了新的购买欲望,于是,我们的产品销售量大增,特别是那些新产品。”黄佳说。
“生意好当然值得祝贺,但是这似乎是一条歧路啊?”林清怀疑地说。
第二天,林清与黄佳再次相约在咖啡馆见面,黄佳带来了支票也带来了人,她把支票交给林清,然后让人把画打包带回她的城市。
林清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支票,她又看着人们忙忙碌碌的取下画小心翼翼的包装,她不禁想起那个女人打破窗子的夜晚,她很奇怪事情从那个突兀的起点竟会变成这样。
“妹妹,我走了,能和你做成这笔生意我很高兴。”黄佳笑着说。
“姐姐,我得谢谢你的大度,你知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渴求与想法,我只是想过一个更丰富的生活而已。”林清解释着说。
“我理解,我理解,我真的不担心,我只是想嘱咐你一件事。”黄佳这时说。
“什么?”林清问。
“昨晚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断定,赵晓川归纳的那个理论其实有着巨大的漏洞,玻璃被打破,表面上好像产生了新的需求。但是它完全无视了原来窗子本身的价值,以及资源的稀缺问题,它把其他损失忽略了,而被忽略的一方早晚会酝酿出某种系统性风险,因此,总体上看价值也并没有增加,说不定还是一种损失。”黄佳非常专业而敏锐地说,“不过,我请求你,不要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别让他蓦然回首,你要将错就错,让他按照自己的理解继续走下去,你知道,正是赵晓川这个错误的想法才改变和拯救了我们那个小小的商业世界,我们差点就沉没了——”
“可是,按照你的说法,你觉得一个错误的想法能够持久吗?它不会让你们在更遥远的未来遭受更巨大的打击吗?”林清这时小心翼翼地问。
黄佳听了此言愣了一下,她想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是那样,就听天由命吧。妹妹,你知道,我虽然是个好的生意人,对于利益的捍卫也十分坚定,但我最终是爱他的。你知道这个想法对他很重要,这不仅让他解决了一个纠缠很久的商业问题,还似乎使他找到了一个对付世界的方法。所以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他自己是否能被拯救,即使是表面上被拯救,而不会顾忌什么未来的世界。”
林清听到这儿也愣了,她看着黄佳有些湿润的眼圈,自己的眼睛也不禁湿润了,她情不自禁伸开双手紧紧拥抱了黄佳 。她在黄佳的耳边说,“姐姐,你真牛,你表面坚定冷漠,内心却柔美如花,看来你才是这个功利时代最终的淑女——”
很久之后,赵晓川最后一次见到林清还是在机场。
那是他们聚会之后的半年,赵晓川在忙碌之中又给林清打了一个电话,林清很快接了电话,她告诉他,她早已离开了那个城市,依然不停的旅行。
由于时间总是不凑巧,他们最终约好还是在机场见。那天上午赵晓川刚一踏进机场,他就看到了那个通天广告柱下的林清,因为是初夏天气,林清如同原来一样打扮得异常鲜艳动人,赵晓川笑着走过去,叫了一声,“美女——”
林清转过头,嫣然一笑说,“哥哥,好久不见啊——”
“还好吗?”赵晓川笑着问。
“很好。”林清说。
“你这回去哪儿?”赵晓川问。
“去一个靠近雪山的地方。”林清说。
“真好,那个地方一定很美——”赵晓川由衷地感叹一声,他说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林清,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妹妹,我是因为感激才专程来见你一面的,你不知道,正是你的出现让我解决了一个生意上的难题,把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不仅如此,后来我还发现,你还深刻地改变了我的思维,使我幡然醒悟,获得了重生,让我重新理解了这个世界。”
“哥哥,你过奖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画画的女孩,你的世界是否改变跟我不沾边儿。”林清笑着说。
“不,在我眼中你一点也不普通,你就是一个改变我道路的触发器。”赵晓川由衷地说。
“这个真的不敢当。不过,哥哥,我其实也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林清说。
“什么,请说。”赵晓川说。
“我想说,也正是你们,更准确地说,是嫂子改变了我。她跟我的谈话令我印象颇深,她对于情感的诠释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所以,我现在拥有了真正的男朋友,我打算正正式式谈个恋爱,然后结婚生子,过一个幸福而世俗的生活。”林清说。
“太棒了,这绝对是一个值得祝福的想法。”赵晓川说,“你嫂子后来也把找到你的事情告诉了我。看来,这个不经意间的,大象赶猫,猫捉老鼠,老鼠吃大象的现代版游戏,使我们大家都受益匪浅。”
“目前看,我受益最大,并且可能因此获得终生的幸福。”林清十分感激地说。
“好的,那就祝你幸福——”赵晓川说着和林清紧紧拥抱在一起。之后,他们就像萍水相逢的旅人一样分手了。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面,他们在内心中带着对于生活的感激,欣欣然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
晓航,1967年生,原名陈晓航,广西人。1990年毕业于北京科技大学物理化学系,1995年毕业于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贸易系。搞过科研,当过电台主持人,现从事贸易工作。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从1996年开始创作,2012年起开始长篇创作。其作品《师兄的透镜》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成为首位因科幻小说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并获得《人民文学》年度大奖、《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同时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灵魂深处的大象》获《小说选刊》首届茅台杯年度排行榜;《碎窗》获《小说选刊》第三届茅台杯2011年度大奖;《蝉生》获《人民文学》年度大奖;《霾永远在我们心中》获得《十月》文学奖;《断桥记》入选《21世纪中国最佳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