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诺曼·马内阿《毛线衣》(短篇小说)

星期一离去,星期五回来。每次走的时候她都哭,像是要永别了。下一次,她也许不再会丢下我们不管--一个星期内是可以发生许多事情的。或许,下次她回来的时候,奇迹会出现:她不必再离去,不必再与我们分离;那时苍天会突然向我们打开,我们都会坐在一个带真正车厢的火车里--不是那种把我们装运到这个世界尽头的荒地,犹如把畜牲运载到屠宰厂的那种火车厢。我们将坐的,是一种有暖气的、灯火通明的、带软座的火车……在那种火车里,和蔼可亲的女士们为大家端上每人最喜欢的饭菜,犹如犒劳从天边归来的行者。要不,甚至还不到星期五她回来的那天,就让这无边无际的灰色天空--我们惧怕地等待着被它全盘纳入,永久地一了了之--终于倒塌,淹没我们,或拯救我们。每次,她都这样屈身驮着沉重的口袋--里面装满了为我们而日夜劳苦的所得,急急忙忙地回来,焦虑不安。她像一团阴影,越发灰白、晦暗。我们在窗前等着她从雾蒙蒙的荒原尽头冒出来。我们看见她拼命地朝前走来,虚幻恍惚。我们都知道:因为她拼命哀求,他们才终于让她去周边陌生的邻村讨活,因为只要我们留在这里,她既不会也无法逃走。爸爸干的活,他们一天只付他一小块面包。要不是她,我们早就从一开头就熬不下去了。总之,他们准许她出去。他们对她的哀求做出让步,表现出一种残忍的仁慈,似乎是在玩弄一种值得一试的儿戏,只要最终能以突来的残忍和快意将它一下子捏碎了。每星期一到星期五她都到四周地区的陌生农人家,为他们织毛线衣。她不懂他们的语言。我们都知道,她这么干活在任何时刻都可能被中断。这可以发生在她丢下我们的营房里,或是在她为人家默默织毛线衣的有暖气的房子里。可就这样,她为我们挣来土豆、豆角,但也有面粉,有时甚至有奶酪、干李子和苹果。只有她相信:只要逮住任何能够救命的东西,我们便可以存活。于是,每星期五便意味着一个新的开端,好像是我们得到了又一次赦免。她蹒跚着朝我们走来。袋子下,她被重力压着,弓着身子,向前拽。重见的欢乐如此剧烈,我们都说不出话来。而她长时间地激动,不能自已。她简直不敢相信会再找到我们,不敢相信会再看见我们。软弱受惊,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可就是不过来。渐渐地,强撑着,她鼓足勇气打开了那个进门时被她扔在地上的口袋。当她低头开始分东西,这表明她平静下来了。跟往常一样,她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地上,按接下来的六天分成六堆:土豆、萝卜,她还把三个苹果放在一边。我们谁都没有期待任何与往常不同的东西。她用手抹了抹前额,然后无力地蜷缩在口袋旁,说:"我还带来另一样东西。"这话,并不一定指一个什么意外的东西。我们不指望什么新鲜东西,我们已经不习惯期盼新的礼物,她能给我们这么多,已让我们感到意外。她精疲力尽,吃力地从袋子底部将它掏出来。她似乎得将这东西拽出来,好似一只什么动物,她得拽住它的耳朵或前爪。她无力用手臂捧住它,来展示给我们看。她让它从自己那瘦骨嶙峋的双手中滑到袋子口边。那样子,它看上去,更厚,更重。自然,这只能是给爸爸的,即使对他来说太美了些。或者说正因为从一开头,任何见到它的人,都一心想把它占为己有,却都偏偏没这份缘。它在万紫千红中闪耀,像欲拯救我们的魔术师在向我们显示他的威力。夜晚将我们裹进烟雾、寒冷、黑暗;我们听见的仅是爆炸声、叫喊、警卫的叱斥、乌鸦和蛤蟆。我们久已忘却了这种灿烂。她没有能够将它抖开,让我们看清楚它的大小,它的细节。但这都没有必要了。显而易见,这不是一件普通东西。从我们能看见它,能触摸这个奇迹的那刻起,我们得救的时刻似乎不再那么遥远,或者说起码成为可能。我忍不住了,走过去抚摸它。它显得松软、美好,我被要裹进里面去忘却一切的欲望折磨死了。我的手不住地抚摸它的袖子、领口。我把它捏成团,把它打开,我在其中忘情。我把它铺开,展平,然后又折叠起来,我拿着它要去给爸爸。如果,就在那一刻,如我所盼,她阻止我,而宣布说,这毛线衣正是给我的,那么我一定会乐昏过去。不过,若谁都想要它的话,那还是给爸爸最合适。因为这么多时间来,他是头一个万念俱灭的人。它这么厚实,也显得宽大,肯定是为他织的。我要给他拿过去,拖延毫无意义。"不,不是给爸爸的。"她嘟囔了声,几乎怀有内疚。我停住了,不知所措。手里还捧着它,我因它的色彩和温暖而眩晕。我意识到不应该把自己裹进去,或者说,起码我应该在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怜的她,总算也为自己做了件东西。在那大雪覆盖的路途上,这毛线衣对她会比对我们更有用。我应该自己能想到这点,我应该能够记得她是怎么出发的:仅仅裹一层麻袋片,双脚扎在破布里。我不应当这么瞎了眼,这么愚蠢。我的双眼几乎因愤怒而落泪了。我不愿把它脱下来,它是这么松软,但这是她的,我没什么话说。我把它打开,看了它最后一眼,发现它其实并不那么宽大。那是她为自己织的,她总算也有一次想到自己了。我转过身来,朝着我们的天使走去,她缩在屋角里,那里似乎暖和些。"这是给玛拉的。"她微笑着说,但也许是带着哭腔,我说不清楚。天很黑,我看不见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像我预料的,在对我微笑着,或者,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晕倒了。铅黑的夜雾包围了我。也许,可能这是夜的降临。情不自禁,我呆了好长一阵。我的脑袋仍裹在绒线柔软的衣袖子和前襟里:我在里面窝藏,不想出来。然而,过了不一会儿,我透过这厚实的羊毛衫,感到了越发沉重的、坚冰样的沉寂。这沉寂变得越发不可忍受。此刻,几乎听不到大人们的呼吸声。我转过身来,果断地朝玛拉走去。我最终坚信不移,朝着应有的方向,坚定地走去。我把它放在女孩的手臂里。仅在次日,我才仔细地观察它。我不再觉得它那么出色。首先,一眼就知道,这毛线衣全是线疙瘩。我把它翻过来,指给玛拉看,好让她确信无疑:它一个疙瘩接一个疙瘩,好像仅仅是用满是疙瘩的毛线头拚织起来的。再说颜色。确实,在有些地方,一眼看起来,好像更显红色。但其余部分,全是各色各样的拼凑,根本说不上到底是什么颜色来:白里有灰,黑里带黄、掺绿,还夹杂另一种绿,更深的绿;一道灰色,一片灰色,里面含一种铁锈色,棕红色,几乎像紫色的李子;再过去一点,在鹦红和鸟黄色旁边,是一点肉红色。显然,谁都能发现,这不是为一个女孩织的。但这些,我都不会告诉她。他们已经告诉我:玛拉在我家享有特殊地位,我们得不惜代价地维护她。我们对她怀有极度的爱,我们对她的保护程度要超过对我们自己的保护--大人们是这么关照我们的。我无法提醒她这毛线衣对她来说太大了,而且它的领口是男孩子圆领式的。不过,这些她自己都可以发现的,她已经长大了许多。然而,得让她自己反复把它套上身几次,好好看清楚了,才会发现那些特点。当然,对她来说,都是要什么给什么的。既然现在她说要穿上它,就让她穿了。起码在开头几天里,她连睡觉,也穿着它。自然,日日夜夜,严寒把我们冻得不行,尤其是在夜里。可我们一旦把更多的东西穿在身上,我们无一例外地遭受同一灾难:虱子。你得脱光,洗净,再裹上另外一些干净的破布层才行:那些破布我们都煮过,也检查过其每个接缝,否则结果不可想象。我非常清楚,大人们绝对不会容忍我连续三天穿同样的衣服睡觉。然而,她却可以这样,尽管他们不惜一切地保护她。只要他们一听到其他营房里有人病倒了,他们就开始检查她,疯了似的:用掌心测她的前额,看她的喉咙,检查她的眼睛、头发、手指甲。要是她的额头或手心发热的话,那他们是多么失魂落魄啊……不惜任何代价,她得活着回去,他们每次都这么低声反复。她是阴差阳错误落在我们中间的。要是偏偏轮到她不在了,而我们却最终得以活着回去的话,那人们将会怎么看啊--所有的人都会以为我们只顾救自己的命。也许,此刻,她妈妈已经知道我们在哪儿,而且正在来我们这儿的路上,她将以眼见为实的证据来确立事实真相。这女孩与我们的不幸没有什么关系,她是无辜的。她妈妈,当时因为住在一个很远的医院里治病,就把她寄托给一个老朋友照看几个星期。于是她无辜受灾,夹入我们中间被驱逐,直至随我们到达这个境地。抗议无济于事,也没有时间来澄清事实,没有人会相信的。当然,在这种境遇里,我们自己也是无辜的,所有的人都这么呼喊,为的是不失去希望。但我们小客人的处境,在所有人看来就更惨了。如果这个情况得不到澄清,而她的不幸将跟着我们一起持续的话,那她就必须活到最后一个,她得活到最后--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同意。大人们在角落里这么唔语,这样小女孩就听不见了。他们争先恐后地保护她,想方设法地来满足她,与此同时,尽其所能地在各种危险前扞卫她。从一开头,我应该就猜想到:这礼物只能是给她的,他们本来就想让她独自安静地享受它。只是到了第四天,我才能镇静地对它又瞧上几眼。我不得不承认,它是个奇迹。我真想求她,哪怕只让我占有它仅仅一夜。她会答应的。要是我恳求她,她甚至会送给我。她对我一直很好。但我知道,这是不可以的。不过,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静静地,一整天地,欣赏它。就连最神奇的魔术师也无法造出如此杰出的东西:毛线疙瘩使毛衣更加结实,而且它们都是在反面的,这就增加了这毛衣的保暖程度,然而在面上,它却显得平整、松软、光滑。至于颜色:奇异的块状,这一处黑的,那一处绿的,另一处是天蓝色的,你可以把手指陷在里面捏着玩。或者,让你的眼光任意在上面流连,直至看到一片非洲沙漠般的红色,看到一片染着阳光或洒满花草的灰白云朵。若要看出其中所有的部分,就连一整天都不够,因为它们闪烁恍惚,令人眼花缭乱。我还没有把它看够,看到厌倦了的程度。也没有能把它借来穿在身上,穿到我对它不再稀奇为止。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玛拉的脸颊因发烧而红晕起来,最后到了让它扔在那儿,在靠窗的角落里,被遗弃了。我看着它,想着它,但我不去碰它,即使想,我也不碰它。玛拉的情况越来越坏,她快要死了。自从爷爷奶奶们的病以后,我便知道这病是怎么开始,怎么了结的。她很快就会死去的,他们救不了她。有些时候她好一点了,又变得快活了,话也又多起来,但这都是假象,我知道。结果是,大人们不再有理由不把它给我了。她的病将越发严重,一天比一天更难熬,好像没有尽头。死亡正在逼近,我可以感觉到。害怕中,我等待看到这心爱的孩子一下子变得僵硬。谁知道,也许如果她现在就把它给我的话--这对来说我几乎是公平的-- 也许事情的发展,会因此而被扭转。为了拯救她,大人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它给我的,而对于她得病的不幸,我是无辜的。再说,他们没有找到给她治病的药。当大人们决定了,要在树林边缘,在祖父母的近旁,把她跟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一起埋葬的时候,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或跟着他们哭泣。我等待着,忐忑不安,希望他们把它忘了。但是,妈妈把它从角落里抓出来,含着怒火,将它扔到了那堆属于她的东西上面。他们在女孩的身旁停了一阵,哭泣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还互相拥抱。虽然玛拉不是我们家的成员,她却头一个随祖父母走了。其实,她早已成为我家的人。当大人们抬起棺材抬的时候,爸爸把他的大手放在里面,摸索着,找到了它。他把它拿了出来,让它掉落在自己身后的地上。妈妈瞅见了,对它看了半天,但她不再说什么:同意我们把它保存下来。我们很晚才从树林里回来,大家都冻僵了。天下着雨,泥浆粘住了我们的破衣烂衫,湿透了的泥土覆盖了玛拉。自从爷爷奶奶们的那次,我便知道玛拉也不会再回来了。我想起了她如何在黑夜里,因为冷而紧紧团住我,双手围在我的脖子上。她那清脆突发的笑声给我们带来愉悦。我们默不作声,躺在屋里的泥地上,黑夜覆盖了我们。我不走近,也没有去碰它。有几次,只是偷偷地,我看它。我看见它毫无姿色,被遗弃的样子,晦涩得很。甚至过了一天,尽管屋子显得更加湿冷,尽管他们让我拿起来穿上它,我都不去碰它。星期一,妈妈又走了。我们独自在家,只是到了下午,爸爸才把它披在我的肩上。毛衣的袖子裹住了我的前胸,马上让我感到暖和起来。我套进去,脑袋裹进它的蓬松温暖里。它非常合我的身,像是专门给我织的。我真想走到外面的场地上,去显示一下。至少,我要穿上这毛衣在屋里走来走去。但这些,我都没有勇气。我蹲在那里不动,如我所望已久:它终于是我的了……我颤抖不已,情不自禁。然而,欢乐是短暂的。到了第二天,我就觉得它不过是无力地垂挂在我肩上,毫无生气。我记起了,这是一种征兆。爷爷奶奶们就是这样开始的,玛拉也是这么开始的。疾病已近,正在悄悄地渗入,无声无息,一点一滴地侵入,到了晚上,这病就会突然爆发:先是休克,高烧昏迷,然后瘫倒下来,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人们开始焦虑不安:他们开始向邻人讨药治,哪怕是一点阿司匹林,或一点酒精。最后体温表到了。这是整个集中营里唯一的一支,它被一个老女疯人用黑色的破布条包藏着。借来这体温表很不容易,是在人们百般祈求下才得到的。在到达病人之前,它已经过了不少只谨慎的手,生怕它被打碎,像是对待一件圣物。不然的话,我们将会失去这个与外部正常世界的唯一关系,而我们定要与那世界相联。接下来,跟以往一样,医生出现了。不同的是,这次不是有气派、对自己下药方很有把握、带着精细眼镜的那位医生,而是痨病缠身、憔悴不堪、破衣烂衫的驼背老头。人们也管他叫医生,他也有一双白皙瘦小的手,跟以前不一样的是,他在诊视的前后都不再洗手,与此同时,他尽量把接触病人和诊断压缩到最低限度。他把手掌放在女孩的前额上,然后看了她的手指甲,号她的脉搏,一边用双唇轻微地数着。他发现了她的身体发黄变瘦,他把她朝这边和那边翻来翻去,指出她身上一个又一个瘢块:疾病已经完全占据了女孩的身体。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他只好缩回双手,低着双眼,嘟哝着那个已拖延不了几天的瘟疫的名字。只有奇迹出现的话,唯有奇迹……又一次,无力地,他举起双手,跟所有人一样,开始祈求奇迹的出现。随后他便离去了:跟他来的时候一样,几乎是偷偷地,弓着身子,羞愧得很。夜晚降临了,我感到,光线不断变得更加暗淡;我尤其感到,突来的严寒变得更加刺骨。在夜的寒冷笼罩下,我感到了某种异样:好像我在被它抛弃,它不再保护我;它此刻悬吊在我身上显得呆滞、冰冷、死气沉沉。无疑,它已染上了瘟疫。玛拉也是这么上当的,但她死的时候,却没有能够把这瘟疫带走。现在轮到我了。早知道的话,我会把它扒下身来,烧掉,或扔得远远的。但现在已经晚了,这么做已经没有用了。我不能死在那个潮湿、黑暗的坟坑里。在那里面,谁知道后来会是怎么回事。我承认,我错了:我不应该迫不及待地占有这色彩和温暖。我若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话,我若能够等待的话;要是我没有那么恬不知耻地窥视她的病痛,直到最后把它裹到了我自己身上的话!我不应该这么软弱盲目,这么不耐心,直至当我终于拥有它的时候,我高兴得掉下了眼泪……我的卑贱、我的贪婪,肯定是被发现了,被注意到了。要是我哪怕在后来,起码在玛拉死后,能放弃它的话,也许还能避免得到惩罚的……我受不了,走到窗前。爸爸跟往常一样,穿过那个透光的小孔在向外窥视,窥视祸福的来临。快到晚上的时候,他完全绝望起来,失去了自控……不过,他只是到了后来才这么对我喊:"瘟疫,瘟疫,我难过死了。"他突兀地转过身来,把手放在我的前额和脖子上。他把我拽近窗前,让我数数,让我伸出舌头,睁大眼睛。他说:"你苍白,苍白极了,但你没什么病。"他把我围进他宽大的臂膀里,让我睡觉。我没有力气说话。好几次,我用手指着染上瘟疫的毛衣袖子。我还把手转过来,指向那被感染了的毛衣领子,但对这些,他都没有发现。此刻,夜已经很深了。他朝我俯下身来,咧大了嘴微笑着,把手放在我汗湿的前额上。当棺材被放到玛拉旁边的坟坑里的时候,我醒来了,然后是一片漆黑。我浑身颤抖。天亮了,我想告诉他们:我活不到星期五,因为没人能够救活我。夜里,她赶回来了。当我在头上听到她受惊吓的声音时,除了一片黑黑的,越来越黑的影子外,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在脖子上、耳朵旁,感到一阵惊慌的气息。她说:"幸亏我赶回来了,我及时赶回来了。"我也听得见医生喘着气的尖锐声音:"没有瘢块,没有那些症状。"他说了"症状"。"症状"一词听上去不错,我反复回味着这个词语,我昏倒了,跌下去。听到症状这词,我感到了希望,翻来覆去,我往下沉,然后失去知觉。湿溜溜的鱼群在我的嘴唇上滑过,它们舔我的耳朵,我跟它们一起游动。我不时地在胸前推开水浪,我企图睁开眼睛。我看见透明的玛拉,腊做的,我看见那医生混黄尖利的牙齿,我还看见了坟坑。被水淹死的情景,好像延续了几夜,直到我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我可以安心走了,幸亏这病总算好了。"我从病魔的手掌中逃脱。我开始恢复,开始下床走路。爸爸用手臂扶着我,沿墙壁,一直走到了窗前,从那里可以看见那片吞噬天地的荒原。我问自己有没有过瘢块。"你从来就没有过。不是那个病。虚惊一场,医生说的。你昏迷不醒,一直处于昏迷状。你一只在说'除不掉了,除不掉了'。你还老想把手抬起来。"他抱着我的腋下把我撑起来,让我看窗外。给我喝滚烫的粥。到了星期五,一大早,荒原就把妈妈送回来了。"我提早回来了,我说你病了。他们给了我一些猪油让你长力气。"后来,我开始有力气了,我又能看它了。它在墙角里,卑微、低下、温顺,等待着服侍我。但我已经变了。我让它在那儿等着,不再看它一眼。大人们给我裹了一层厚被,我不再感到严寒的阴影。大家都围住我,坚定地不再丢下我独自一人。它萎缩了,变小了。最后,我让它来征服我。其实,它并不显得那么危险。让它长时间地在潮湿的墙角里呆着,它那扎人且不规则的绒毛,变得有些柔软了。我把脸埋在毛衣团里面,我曾经一度感到它如此柔软美好,而此刻它却显得粗糙。因为我企图再次陶醉于它的温柔中,就像陶醉于诱人的烤面包或者煮烂的土豆、新鲜的窝笋或喷香的牛奶,像雨,像树叶;或者,干脆就像那让我向往已久的铅笔和苹果。但是,它不是这样,而是带一股怪味,霉味。一种腐烂刺鼻的味道。也许,仅仅是令人窒息的臭味,我记不清楚了。它变得暗淡、干枯、陌生,毫无魅力。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慢慢又重新互相习惯起来,我们又互相熟悉起来。一点一点,我们又相好起来,它也回到了原来的那个样子。它显得越来越柔软、温暖。颜色也恢复了,成了一个色彩的世界。然而,与它接近让我害怕,让我感到压抑。我曾经怀有恶意,曾经极度地渴望它为我独自所有。我的迫不及待促成了玛拉的死!我浑身颤抖,尽管除了它以外,并没有人知道。我唯唯诺诺地,毫无力气地走近它。我的手臂缠在袖子里,脑袋也无法钻出它的领子。当我终于把它套上身时,我感到太热了,几乎窒息。我不再害怕瘟疫。我知道,玛拉已经让它失去威力了:它不能再染上我。我长久地怀有罪过感,我老害怕那双烫人袖子,怕它们围在我的脖子上:玛拉每晚都要这样围住我,她会因冷而抱紧我的脖子。但我渐渐习惯了它,而它也慢慢地变得平常起来。它不再跳入我的眼帘,让我注意它。它听从我,为我服务,但却越来越没意思了,只是从属而已。我经常不去想它,我对自己有了某种把握。然而,在那个医生的葬礼上,我没有穿它,要不就太过分了。暴风雪很大,我因惧怕和寒冷而牙齿直打颤。我把它藏起来,没人能找到它。我把它遗忘了好几天。只是到了后来,葬礼接二连三,有时一天好几场,直到那时,我才又自如地穿上它。已经没有任何出路了,想逃跑也是白搭,人们成批地死去,凶险任意地向人袭来,偏偏对着那些最无辜的人。大人们没有时间顾及我,甚至我都无法自顾:恐惧蔓延开来,不可收拾,发展到无视任何人的地步。我们在它面前萎缩,不知所措,完全忘了自我和他人。一切都无所谓了,既没有悲痛,也没有耻辱,连它都明白了。它的颜色、气味都在消退,尽量不让人注意到它。它仅是实用而已:我每天都穿上它,它助我御寒,仅此而已。它非常合身,像是件盔甲,却无法令人想起我们间一度有过的神圣亲密来。它和我也不再相互看了,我们在毫无抵御的状况下,尽量互相保护。荒原上的风逼近了,它们肆意地在我们中间寻找靶子。那撕裂的风声遮盖了所有的恐惧,听不见凄惨窒息的抽泣,无论那是因为罪过,还是由于羞愧。每一天都在威胁我们。我们忘记了一天天;我们等待,我们倾听黑夜咬牙切齿的疯狂。时间在追逐我们,一切都无济于事。连时间都被染上了瘟疫。而时间,我们全都处于它的魔掌之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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