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失了刀心,人还能不能活下去?”
小丁慢慢端起一盏酒。
杯是难得的夜光宝玉杯,酒是上好的葡萄美酒,刚用冰镇过,青凛如霜,红如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茫茫大漠深处,不知何处传来断肠的吟唱,淡淡月色下听来犹如亘古传说一般悲壮而渺远。
小丁微微笑着,缓缓将杯举近唇边,动作显得优雅而萧索。
他像一位落寞的诗人一样,细细品味着这份难得的安宁与寂静。
然后,他突然一扬首,将剩下的半盏葡萄酒“咕噜”一声全部倒进喉咙里。
酒是苦涩的。
心也是。
苦涩的心,岂非只有用苦涩的酒才能填满?
他抓起桌上的短刀,站了起来。
门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九月的沙漠,一如死沉与寂静,唯一的好处就是,近晚时已渐渐显得寒凉,至少不会再将人变作锅贴包子。
小丁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宿命,大踏步向门外走了去。
“你不再喝一杯?”
如果说大漠里的一切都是冷色,那么小酒店老板娘的笑脸可以说就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令人感到有那么一丝温暖的色调了。
小丁停下了脚步。
但他只是背对着她,从进门那一刻起,他就背对着她,直到离开那一刻起,他还是背对着她。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是我很丑,还是我会吃人?”
小丁没有说话。
她不丑,也不会吃人,甚至可以说,就算在山清水秀的江南,也不一定能找到这样一位娇美清纯的女子。
她就像一朵怒放在大漠深处的玫瑰。
但岂非越是娇艳的玫瑰,就越是容易将人蛰得遍体鳞伤?
小丁没有回头。
他摸了摸兜里,已经没有剩下一个铜板。
所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做了一件事:推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走入沙漠,走入他命中的归宿。
只有刀才是他的伴侣。
老板娘倚在门上,幽幽地看着他。
昏黄的油灯,将她的影子送得得模糊而渺远。
小丁只看了一眼。
看她的影子。
大漠的风,吹送着苍狼的嗥叫,也埋葬着无数游子的梦想和身躯。
小丁紧紧握着刀。
刀是他唯一的依托,也是他的心。
如果没有刀,或许他的生命只如茫茫沙海里的一滴水,早已无声无息消失无踪。
小丁在三天前接到任务。
大哥只给了他一张纸条。
“九月十三,石湖,目剑,以歌为号。”
十五个字,一条人命。
石湖没有湖,石湖只有石头。
奇形怪状的石头,大小各异的石头,一望无际的石头,如魑魅,如鬼神,如波涛,如星罗,永无尽头,绝无尽头。
小丁只是石湖里的一粒沙。
石湖的正中,是一条驼商队早已废弃了的商道,近年因河流改道,方圆数百里,早无人踪。
深夜的大漠,已经很冷。
月色也很冷。
小丁挑了一块临居上位的大石,懒懒躺下。
浪迹已久的游子,杀人为生的杀手,若是能有一尺安宁的所在,岂非美事?
目剑的剑很快。
据说他的剑和他的眼睛一样快。
眼睛看到哪里,他的剑就已经到了哪里。
眼睛有多快?
小丁没有去想过。
生死搏斗之前,小丁绝不会平白浪费掉一丝体力。
若是能躺着时,他绝不会坐着。
哪怕只是一分体力,往往也会成为在大漠中的存亡生死的关键。
远方,冰冷的月色送来了若隐若无的驼铃声。
目剑很快就会到。
小丁浑身本已彻底放松的肌肉,也开始兴奋紧绷起来。
但不知为什么,他只希望目剑永远不要出现,永远消失在大漠,或者说,永远就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他只希望能够再次回到那个不知名的小酒店,喝上一盏冰镇葡萄酒。
昨晚,他曾伏在桌子上隐隐睡去。
醒来时,却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厚厚的麻布风衣。
那一刻,在他心中无由地生起几分莫名的恐惧的感觉。
然后他几乎是暴怒着将这件风衣扔到地上,砸在桌子下面。
他在回避,回避这一生从未有过的萌动。
他的心是属于刀的。
他绝不允许任何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自己的心里留下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痕迹。
怎么可以这样?作为一个浪迹天涯的杀手,怎么可以这样?
此时此刻,怎么可以想到那个黄昏里的酒店?怎么可以想起那睡梦里的风衣?
心乱,毋宁死。
小丁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住刀。
刀是冷的,刀本无心。
突然,旁边有人在笑,冷冷地笑。
小丁没有动。
本来以他的耳力目力,绝不至于有人欺身前来都毫无所察的。
驼铃声还在远方,然而那人居然就在自己心乱的一刹那,不声不响来到自己跟前。
是目剑?
小丁没有问。
因为现在他就算要出手,也决计躲不过对方致命一击。
唯今之计,只有不动。
对方若摸不清自己的动机和出手角度,也绝不敢贸然出击。
好在那人似乎并无敌意,笑了一声之后,便缓缓从一块大石后面走出。
黑色的夜,黑色的影。
小丁的嘴角上挂起了一丝微笑。
“小方?”
“我若是目剑,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幸好我还没有死。”
“像你这样,终归要变成死人。”
小丁坐起身,神色也舒展了一些:“就算我死了,也有人替我收尸。”
小方淡淡道:“我一向只管杀人,不管收尸。”
“你就不能破例一次?”
“从无例外。”
小丁叹了口气。
“想不到你刚从江南回来,就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来。”
小方道:“我从不说好听的话。”
黑影的声音顿了顿,渐渐变得有了情感:“不说好听的话,并不说明带不回好的东西。”
小丁跳了起来:“什么东西?”
“桂花糕。”
从大漠到江南,就像是一道永远走不完的梦中的路,那也是小丁无数次梦回的地方。
小方走过来,他的双手交错在胸前,手里有一个用荷叶裹好的包。
荷叶早已经干枯,但荷叶的清香却愈见浓烈。
世上很多美好的东西岂不就像荷叶一样?
小丁像是突然之间便回到了江南的荷塘,捧着莲蓬,看着一叶轻舟载着青烟薄雨似的少女正在荷叶间来回穿梭。
小方突然问道:“想不想去江南?”
小丁顿了一下,道:“不想。”
小方沉默。
他抬起头,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目中泛着几分无以言表的悲凉与落寞。
“对,我们本不应该怀念江南,因为我们都已无心,无心的人,又怎会领略到江南的风景?”
“我们有心。”
“心在哪里?”
“刀就是我们的心。”
“心若是刀,又怎么会疼?”
小丁这才仔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脸。
他的脸憔悴,瘦削,苍白,凄楚,充满绝望的神色。
为什么去了一趟江南,小方的变化竟会这么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丁的心正在下沉。
“你好像变了。”
“对,我变了。”小方竟不否认,“我已经拿不住自己的刀。”
小丁吃惊道:“哦?”
“刀可以杀人,也可以用来切桂花糕。”
说完这句话,小方双手举起桂花糕,突然就跪了下去。
单膝跪在地上。
小丁看到了刀。
刀从小方左胸插入。
小丁也看到了血。
血沿着刀口泊泊淌出。
冰冷,嫣红。
原来他一直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胸膛上的伤口。
小丁只觉呼吸都在瞬间停止,全身血液也在刹那凝结。
刀是小方自己的刀。
他为什么要把刀插入自己的心脏?
小丁发疯似扑过去,扶着他,扶着这个二十年来唯一的朋友,兄弟。
他们曾在瑟瑟霜雪中冻得半死,也曾在茫茫戈壁中饿昏过去,更是在无数次刀光剑影中九死一生,无数次同生共死,让他们产生了一种比兄弟更加深厚的情谊。
做杀手这一行,生死,岂非就在悠忽之间?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的刀,杀不了目剑。”
桂花糕掉落在地。
小方紧紧抓着他的手。
“因为你和我一样,刀,已经不再是你的心。”
“为什么……”
“我这次去江南,没有完成任务。大哥只给了我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小丁突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刻,他的双眸清澈而明亮,他的笑容温暖而多情。
他突然拔出刀,像是拔出深埋在体内二十年的一颗毒刺。
他拔出了二十几年的心。
鲜血涌出。
风起。
或许,江南某个精致的小阁,某个多情温柔的女子正在痴痴等着他。
他已永远回不去,回不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
谁也说不清,在江南水乡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但那一定很美。
美如画。
大漠,寒夜,小店,昏灯。
小丁。
他捧着桂花糕。
他紧紧握住刀。
他决定,从今晚起,他的刀只用来切桂花糕。
他也决定要好好看她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也行。
推门。
门是虚掩着的。
灯光很弱,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小丁正要迈步进去,突听里面一个森冷而苍老的声音传来:“刀是你心,你心是什么?”
小丁只觉全身冰凉。
大哥。
“你若已无心,又怎配用刀?”
“我只给了小方一个选择,但你不一样,你可以有两个选择。”
小丁的瞳孔在收缩。
“要么她死,要么你死。”
能不能有第三种选择?
他紧紧握着刀,手背上青筋凸出,但他的手在颤抖。
起风了。
沙尘如刀。
刀还在手中,但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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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洪青
重庆黔江人,公门小吏,禄三石二升,勉力糊口。爱捉刀笔,无大成,偶有小获,不甚喜之;又爱篮球,球商低,准度烂,屡败屡战,仍长喜不辍;又好清谈,周易八卦、奇门遁甲,稍知一二,以示于人,亦不甚解,不惧怡笑方家。综上,可谓佛性人一名也。
老庞有话说
怎么说呢………………
武侠确实充满了诗意,但并不代表武侠真的能写成诗。
有玄机的话语,不是故作高深,而是藏在阅历里无可名状。
感情可以微妙,但必须真挚。无病呻吟,反复消费情怀的行为,可以休矣!
芥子须弥,小而博大,短而悠长
于酣浓处戛然而止,余韵不绝
谓寸铁杀人者是也
一生江湖梦
千里觅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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