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与命运抗争了年,她一个人住进了他俩的婚房网易人间

那是腊月二十九的中午,我迎着南面群山驱车前进,山下是我长大的地方。斜上方白晃晃的太阳一动不动,仿佛被冻结在了天上。

我眯着眼睛将车子开下柏油路,又开上进村的水泥路,小路蜿蜒在一片不着边际的农田里,路边偶尔有几座挂着锁的砖房,房子旁边是直径3米的机井,泾河断流的时候,村里就靠它们灌溉。

机井修建于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是2000年。在此之前,没有沙船的泾河只会发水,不会断流。再往前又出现了一排粗壮的水泥电线杆,直通向后山的石料厂,只是电线杆的顶端没有一根电线。

我想起之前在家乡群里看到的消息——“石料厂厂长李健被查判刑,石料厂被封停”——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有一个耸动的黑影,影子是背对着我的,单膝跪在电线杆下,左手掌钎,右手抡锤,叮叮当当地砸着电线杆的底部,灰色的水泥屑溅进他的头发后再消失不见……

那是我的远房三叔,一个被鬼神遗忘了的人。

小时候,三叔曾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过他第一次挣钱的经历。

那是1994年,一个没有风也没有云的夏日午时。麦地里干燥坚硬的麦茬,把刚满14岁的三叔脚腕和小腿上戳出了道道白印。足足45斤重的麦草包让他后悔自己不应该不吃午饭就跑来干活。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让他额头发痒,而湿漉漉的脖子和胳膊上沾满的麦皮,又让他浑身刺挠。

和三叔一起装车的,一共是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雇主坐在不远处的树荫里,骂骂咧咧地嫌弃他们速度太慢。

八百多包,整整一个半挂车,终于在太阳偏西的时候装满了。顾主骂骂咧咧地从驾驶室抽出一沓防水布扔在地上,“一人30,拿去!” 此时,三人整个下午滴水未进,已支撑不住,也顾不上麦茬扎人,齐溜溜地躺在车边的麦茬里喘气。但听到这句话时,三叔突然就清醒了。翻起身来问:“不是说好一人50吗?”

“2个小时的活,被你们干了5个多小时,还想要50?”雇主冷冷地说:“来,都上去,把防水布盖好再滚蛋。”

三叔从地上捡起一张20的和一张10块的,深深地塞进裤兜里,又从旁边的地垄上拔了一大把青草,团成个球,把钱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口袋里面,然后转身捡起地上的防水布扔上了车顶,随后顺着草包缝隙爬了上去。

他看了看站在地上的两个伙伴,又收回目光看了看脚下金灿灿的麦草包。每一个包都是长约1米,宽和高都约50公分的长方体。他提着防水布走到车尾,此时的雇主正在驾驶室里寻找捆扎的绳子。三叔猛地扔掉防水布,像发了疯一样将麦草一包一包扔了下去,他的两个伙伴见状后,也都爬上了车。

装得太高的草包本来就摇摇欲坠,再经过他们的一番折腾,就像金色的雪崩一样,呼呼啦啦地滚下车来。雇主听到声响后拽着绳子跑了出来,一边跳骂着,一边抡起绳头去抽打他们,三个伙伴在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就卸掉了约1/3的草包。随后一个个像蚂蚱一样从另一侧跳下车,跑了。雇主追了几十米就放弃了,只是弯着腰伸着脖子破口大骂。

——这是三叔初一放假后的第一天,也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两年后的一个下午,三叔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四奶奶正做着午饭。三叔的父亲走进厨房,将高中录取通知书递给正在拉风箱的三叔,三叔看都没看一眼,就用火钳夹开灶火门,径直把通知书扔了进去。四爷爷赶忙夺过火钳去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三叔嘟囔到:“这最烂的高中有啥上的,不去。”

四奶奶一擀面杖擂在三叔的肩膀上:“你个亏先人的!我和你爸一天天起早贪黑的供你读书,结果好不容易考上高中了,你还不去?那你早说呀,我累死累活地在造纸厂里捞草,一叉草就要三十好几斤,一捞就是一晚上……”四奶奶话没说完,三叔则扔下风箱就走了。

四奶奶以为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天一黑就会回家,还在锅里热着饭等他。可谁都没有想到,可能就连三叔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已经扒上去包头拉煤的火车,远远地离开了村庄。

我曾问过三叔扒火车是什么感觉,他说:“不好,又饿又冷。”

三叔说,他是上了火车后才知道扒车容易跳车难的,除了饥饿之外,就是满腹的愧疚——只要一想到四奶奶着急的样子,他的心脏就一揪一揪地痛,好几次都想拼死跳下去,可一想到如果四奶奶见到了他的尸体,那可就真的要了老人家的命了。

整个晚上,他都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泪流满面,也是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并未真正的长大。

到了城里,三叔很快就被一家兰州拉面的老板收做学徒,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段雅琴。她是距离我家两里路的段家村人,面馆老板的侄女。

三叔和段雅琴是在2000年确定的关系,在此之前的整整三年,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三叔都会帮段雅琴煮面。

我第一次见段雅琴是在三叔家里,那时我还很小,只记得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把拽住疯跑的我,摸着我的头给了我两颗水果糖,我也没顾上多看她几眼,抓着水果糖就跑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因为念书住在外婆家,所以很少见到段雅琴,以至于我现在回忆起来,总是不能清晰地描绘出她的模样,只能想象在三叔口中,她只生在左边脸颊的酒窝,想象三叔经常提起的,第一次见到段雅琴时,那两条粗黑油亮系着红头绳的辫子。想象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背影,令心气高昂的三叔只看了一眼就沦陷了一生。

2001年,三叔学成归家,四爷爷卖掉了积攒了几年的粮食,又去贷了款,给三叔在镇上开了一家饭馆。开张那天,段雅琴和三叔并排站在一起迎接客人,他们一年多的恋情就此公布于众。

四爷爷曾经告诉我,自那天以后他就坐不住了,他说:“儿子带着媳妇回来了,当爸的能不着急?”于是没过几天,他就带着烟酒进了段雅琴的家门,段雅琴的父亲段进财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贩过粮食,贩过水果和蔬菜,最后又做起了收废品的买卖。四爷爷曾在人民公社时期做过队长,所以段进财认识他。

寒暄几句后,四爷爷表明了来意,他说:“既然两个娃娃情投意合,又都到了结婚的年纪,不如就把事情定了吧?”段进财不说话,四爷爷又续道:“况且雅琴也是个女娃家,整天在饭店帮忙,也该有个说法,莫等时间长了别人说闲话。”

段进财却不着急开口,慢悠悠地回了句:“等等吧,老哥哥,等娃娃饭店里的事情稳定下来了再说嘛。”

四爷爷走后不久,段进财就去了三叔在镇上的饭店,待了整整一天,碰见了很多熟人,算是给自己的女儿正了名。临走之前,他叮嘱段雅琴每天下午早早回家,又给三叔撂了一句:“侄儿,你爸也是太老实,当了十年队长,连一间砖瓦房都没弄下。”

一语道破天机。三叔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缺陷”,只是之前,它只和三叔的一日三餐有关,所以他从来没有在意过。

时间很快过去,三叔的饭店生意一直很惨淡,只能维持每日用度,少有余钱。眼看着房子一时半会不可能修出来,段进财也没有丝毫松口的意思,段雅琴只能每天回家后编造谎话拖延时间。可三叔知道钱是硬头货,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就这样到了2002年底,一场大规模的口蹄疫(牛羊5号病)席卷而来,牲畜一死一大片。街上到处都是卖羊卖牛的人,卖的人多,买的人少。降价、再降价,这也总比死了强。到后来,一只羊才卖二十多块。

三叔和段雅琴决定赌一把,他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在少有人去的山上承包了一大块荒地,买了三百多只羊。三叔认为,只要和外界隔绝,羊群就不会有事。他和羊群住在同一个窑洞,十多天才下一次山,每次下山后就径直去饭店带上段雅琴准备的干粮,然后马上回山,尽量避免和别人接触。

尽管如此谨慎,病毒还是侵入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三百多只羊剩下不到一百只。好在口蹄疫终于平息了,羊肉价格有所恢复,三叔虽然没有赔钱,只是赔进去了大半年的时间。村里人笑他,他只能跟着强颜欢笑:“没事没事,路是人走的嘛。”

一天下午饭店关门后,三叔站在门口看着段雅琴低着头幽幽前行的背影,想起自己之前总是嗔怪她不会好好走路,老是蹦蹦跳跳的。再看看如今的段雅琴,总会委屈地嘟着嘴说:“哦,知道了。”三叔立在台阶上,感到喉咙一阵一阵发紧。

这些都是后来三叔给我父亲说的,他说,也是从那天开始,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的无力,他就是想拼命,也找不到方向。

李建是口蹄疫过后不久出现的,他西装革履地开着小汽车,从南方的大城市回到了村里。

如果说段雅琴的出现是给三叔的生命里注入了取之不竭的动力,段进财的出现是给三叔摊牌了生存之道,那么此刻李健的出现,则是让三叔感觉,自己人生终于找到了方向。

李健找到三叔,说自己在南方一家工厂旁开了家中介公司,工人要进工厂得来找他,工厂要招工人也来找他,“一个萝卜两头削,挣钱就跟玩一样”。现在他计划在另一家工厂旁边再开一家公司,可是资金不够,只要三叔肯投资3万块,就带着三叔跟他一起干。

等四爷爷知道消息的时候,三叔已经卖掉了饭店。四爷爷气坏了,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照四爷爷的说法,就像要把汗滴进土里才能长出好麦子,“人哄地,地哄人,很简单的道理嘛,挣钱哪有这么容易!”

四爷爷把住大门不让三叔出去,当时我正趴在四爷爷家院里的杏树上摘杏子,看到三叔焦急地在院里转圈,满眼都是眼泪,一遍又一遍恳求:“你就让我去试一下吧,爸!开饭店不挣钱,真的不挣钱……”四爷爷不理会,只是锁了身后的大门,坐在门槛上抽烟。

李健久等三叔不来,本想过来看一下,可他刚一敲门,四爷爷就骂道:“滚!你今天要是把我儿拐走,老子砸了你家的锅!”

李健跑了,三叔攥着卖掉饭店的3万5千块,对把在门口的四爷爷吼道:“你当初当队长的时候,把我妈堵在田垄上,当着全村人的面从她怀里掏出了她偷掰的两个玉米,让我妈几年都抬不起头!你害了我妈不够,现在又想害我!你是想让我打光棍吗?你看看这土房烂院,你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干出来,你凭什么管我!”他刚一喊完就冲进了厨房,再次出来时,左手的小拇指已经不在了,三叔伸着血淋淋的左手吼道:“你再不让我走,我就剁光它!”

三叔走了,带着3万5千块,带着残缺的手掌。李健的车就停在三叔家门口不远处,段雅琴也在。

三叔走之前对段雅琴说,一年后,一年后他会修一个全村最好的房子,然后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段雅琴哭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焦急地跺着脚说:“不要大房子,我不要大房子!我就要你快回来娶我,我等你回来娶我……”

三叔给他擦眼泪的时候,她扬起脸说:“你别走了好不好?你别走了,我这就回家找我爸,他要是还不同意我就喝农药……”

三叔还是走了,一去就杳无音信。

段雅琴每天都会来四爷爷家打听三叔的消息。她总是满怀期待地来,唉声叹气地离开。有时候,她会长久地坐在他俩曾经的那个饭店的台阶上。只是那时候,饭店已经被一家药店取代了。

一年转眼就过去了。2004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段进财在我们村口的棋摊上看棋,我在不远处和同伴们玩弹球。

段进财的眼睛盯着棋盘,手却一直捣鼓着身后三轮车里刚收来的废品。随着天色渐晚,他越来越低地弯了腰去看棋盘。段进财敞开的衬衫衣襟一直在下棋人张丰年眼前晃悠,张丰年烦躁,不停地用手去撩那满是汗味的衣襟。

张丰年后来说,自己感到有沙土掉进他的衣领与头发里,他愤怒地抬起头,看见段进财左手拿着个改锥,不停地剜挑着拿在右手里的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黄铜管,沙土便从那铜管里淅淅沥沥地撒下来。他刚想大骂,忽然眼前一闪,耳边响起一个炸雷。

经警方调查后,大家才知道,段进财手里拿着的是一根雷管。段进财的右手被整个炸飞,左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张丰年被抢救了过来,但他失去了双眼,额头上也留下了一块核桃大小塌陷下去的坑。

四爷爷去医院看望段进财的时候,段雅琴的眼泪又一次濡湿了早已哭肿的眼睛。四爷爷临走时翻空了口袋,将120块钱偷偷塞在了段进财的枕头下面。

段进财出院时已经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出院没过多久,张丰年的老婆就开始上门索要赔偿费,起初还缓和些,后来越催越紧,不止一次翻了脸。段进财没有办法,只能打起段雅琴的主意。他知道附近的人都清楚段雅琴和三叔的事情,所以偷偷托关系,打算将她远嫁外地。

段雅琴要远嫁贵州的事情,当时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临走时,她来四爷爷家留了一封信给三叔,又塞给四爷爷120块钱,说这是还给四爷爷的。

她一个人在三叔的土房里待了很久,洗掉了三叔所有的衣服,只有那件满是油污的围裙,段雅琴临走时带走了它。

段雅琴走后1个月,三叔就回来了。不像当初他自己想象的那样,他什么都没有带回来,只带回了自己和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

三叔一到家倒头就睡,刚一睡醒就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四爷爷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低声说道:“别去了,人走了……”

我听到三叔回来了,赶忙过去找他玩,可三叔根本不理睬我。

三叔想连夜奔赴贵州,尽管他完全不知道段雅琴究竟是在贵州的哪里,尽管他身无分文,可他一秒钟都待不住。

四爷爷这次没有锁门,只说了一句:“娃,你这是害她,她为啥会嫁那么远,你不知道吗?”

那个夜晚,三叔蹲在那条曾经段雅琴蹲过无数次的台阶上,无声地哭了一夜,他的身后是他和段雅琴曾经嬉笑打闹,真真切切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4年了,从活泼开朗等到郁郁寡欢,从人生的朗朗晴天等到阴雨绵绵,他让她输得一干二净,赔掉了清白名声,只落下个远嫁他乡。他想要挽回一切,可现在的他就是拆掉一身骨头,也不够一张车票钱,更别说拿出9万块钱彩礼,还掉她家里欠下的债。

三叔躺了一个多月,他翻来覆去地思考一个问题——钱是什么。

是啊,钱是什么呢?他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任何人,可偏偏就只因为钱,就要让他遭那么多的罪,就要让两个明明互相喜欢的人彻底分开。人人都说情比金坚,可没人在乎,人人都说金钱粪土,可谁都离不开。所以,钱是什么啊。

从那天起,三叔成为了一个别人眼中的“完货”。在别人眼中,他活着仿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等死。

他年年外出打工,年年空手而归,当别人问起他时,他就拍拍肚子说:“全进这了。”那时候我不懂,以为三叔天生就是一个只知道混吃等死,直到我长大后,才知道三叔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活法——他虽憎恨钱,但又不屑受嗟来之食,所以只能一边生活在世俗里,一边和世俗抗争。这难免不被人理解。

可三叔,却一直都是这样。

2008年年底,李健又回来了。这一次,他每天都带着各种各样的人进出我们镇的后山,不久后,那片曾经叫做长沟的地方就建起了一个石料厂。

往后,那里总是传来爆炸声,路上的车辆也越来越多,它们不分昼夜地疾驰在村外的混凝土小路上,小路很快破碎塌陷露出黄土,随后黄土又被车上颠下的石子覆盖,就这样层层叠叠,短短一年时间那条路基就高出了十来公分。

到了2010年,政府补助村民修房,补助金额由本人家庭情况决定。政策刚一下来,四爷爷就扑上去努力争取,这个曾经以“傻队长”著称、一辈子不占便宜的老人,此刻却开始倚老卖老起来,他坐在镇长的办公室里,高声诉说着自己的贫穷与困难,最后甚至搬出了自己当年在人民公社时期的种种功绩,说他一辈子没占过国家一毛钱的便宜,自己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现在一定豁出这个老脸去。他的眼角挂着混浊的泪珠说:“我再不能害了我的儿子……”

其实四爷爷就算不去闹,这批补助金的名单里也有三叔,毕竟三叔的事情村里人都清楚。

最后四爷爷气急败坏地说:“你以为老子是给你修呢,老子是不想死在土房里,老子要死也要死在砖房里!”

三叔还是回来了。那座曾经被段进财嫌弃的土房终于还是变成了平地,原先的房基上码起了层层红砖。生活似乎还是有希望的。

也是在那一年,村里的“小康屋”纷纷投入了建设,这基础建材价格随之水涨船高。村里人为了省钱,纷纷去后山的石料厂去拉石粉代替沙子——说是石粉,其实那都是一些混着土和石块的边角料,拉回来以后要过好几遍筛子才能用。

起初,石厂的人也都任由村民去拉,因为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废料,反正是要处理掉的。拉的人多了,沙厂的老板找到了李健,商量一番后,决定禁止村民再去后山拉免费的石粉。

村民却认为,这整个山都是村里的,凭什么由他李健说了算。日子仍旧继续,李健眼看没有办法,最后动了恶念,雇了几十个外地的混混,打算一举断掉村民们拉石粉的念头。

那天,去拉石粉的队伍里三叔也在。他和十几个毫无准备的村民被几十人围住,用钢管打倒在地。

三叔对我说过,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情景,当时的他都已经装好车走远了,突然听见后面响起乱哄哄的打喊声,他回头看到宝娃父子和其他村民被人围住殴打,想也没想就拽起铁锹冲了回去。在混斗中,他看到远处的李健用手指了指自己,给身边的三人交代了什么,那三人就提着钢管朝他冲了过来……

三叔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那时正是农闲时节,我父亲每天都会抽空去替换四爷爷照看三叔。所有拉石粉的人中,三叔是受伤最重的一个,肋骨断了两根,右手小臂骨折,左侧颅骨开裂,左耳永久性失聪。

李健见事情闹大了,一边用钱堵住混混们的嘴,和他们撇清了关系,一边挨家挨户给受害者塞钱。其他人本就受伤不重,此时见有钱可拿,也都答应了不再追究。只有三叔,他躺在病床上把十万块钱扔到李健脸上,恶狠狠地骂道:“杂种,只要老子还活着,这辈子你都别想好过!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你等着。”

三叔康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公安局撤了案,父亲极力阻拦也拦不住他,他对民警说:“我可以不要任何赔偿,只要让李健也和我一样在医院躺一个月。”

民警们好心规劝了他一个上午,告诉他现在是法治社会,打人是犯法的,不要一时冲动犯错。三叔见他们不肯放自己走,只能保证自己不会寻仇。可他刚一出派出所,就揣着一把刀去了李健家里,李健仿佛知道三叔不会轻易饶了他,早就跑去了外地。三叔扑了个空,但仍不死心,他天天守在李建的家门口,四爷爷劝了他好几次,可白天把人硬拉回家,一到晚上他就又偷偷溜了出去。最后四爷爷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报警,警察们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劝说三叔,直到他写了保证书才被允许离开。

三叔回到家后,宝娃来安慰他,“哥,这回就别再胡思乱想啦,日子还是要过呢。”

三叔却说:“李健那个杂种就是我的日子,你们的日子是为了自己活好,我的日子是为了让李健活不好!”

“哥,别再说这种傻话了,话说回来了,咱们不是也有不对的地方嘛,那石场本来就是人家的……”

“放屁!整座山都是公家的!”

“可人家包了,人家掏钱了……”

第二天,三叔拎着把锤子和铁钎出门了,他来到麦田里,来到矗立在绿油油的麦苗中的那根电线杆下面,他看着电线杆顶端通向后山的高压线,在电流的嗡鸣声中,隔壁麦田的朱守仁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切。他听到三叔喃喃道:“对,山是公家的,可人家包了,这地是公家的,可老子也包了!”

三叔说完就半跪在地上,然后把铁钎搭在电杆的底端,抡起铁锤砸了起来。他左手掌钎,右手抡锤,叮叮当当地砸着电线杆底部,灰色的水泥屑溅进他的头发后消失不见……

天色微沉的时候,电线杆的底部几乎被整个掏空,三叔撂下手中的工具,微微助跑后一脚蹬了上去,电线杆晃了几晃,三叔再次助跑蹬了上去,电线杆轰然倒塌,电线被扯断时,几千伏的高压电在断口处抽出了一米多长的耀眼电弧,随着电弧断裂,本来泛着微光的后山刹那间一片漆黑。

三叔被判处赔偿李健31万损失费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李健不敢亲自来要赔偿金,只能叫厂里的副厂长来要。副厂长每次回去后,都会非常无奈地对每一个人说:“一个连电线杆都敢拔的人,我他妈能有什么办法。”

他说不管他去多少次,三叔只有一句话“我只是拔掉了我麦田里的东西,凭什么赔钱?”

“那怎么能说是你的呢?那是公家的!”这个来自南方的男人说他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接这么一句话,尽管他知道接下来三叔会说:“那山是不是公家的?他李健那个杂种凭什么打我!”

而每一次谈判的结束语都是一样的,三叔会说:“你让李健自己来找我。”

四爷爷过百天的时候,我被父亲要求去三叔家住几天,表面上说是陪陪三叔,实则是为了盯着他别干傻事。

我过去的那天下午,副厂长又来到三叔家里,这是他第五次来了。他告诉三叔,如果不服从审判,他们就会告诉法院,让三叔去坐牢。三叔躺在炕上,语气平静地说:“我不会坐牢,我会杀了李健,然后吃枪子。咱们重新洗牌,重新来。”

副厂长走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清明节的前一天,段雅琴也来了——离开6年,这是她第一次回来——两年前段进财死她都没有回来。

那天,三叔正准备做饭,段雅琴的突然出现让三叔显得很拘束,他望着眼前这个有些发福的女人,扭扭捏捏地说了一句:“回来啦?”

段雅琴笑着接过他手里的改锥和饸烙面床子的底子,坐在了就近的台阶上。她一边熟练地通着底子,一边说到:“回来给我爸扫墓。”

那天,他们就在院子里说了一下午的话,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时隔6年,三叔再次吃到了段雅琴做的饸烙面。

第二天一早,三叔就去了石料厂,他问副厂长自己能不能来石料厂上班,每个月只要给点生活费就行,其他的用来还债。这个南方男人思考了良久,最终答应了他。

三叔从小聪慧,学什么都比别人快。父亲还记得他们小时候,不管什么玩意三叔只要看一遍就能模仿着做出来,时不时地还会自己创造一两个新的玩意,他小时候做的筷子枪、链子枪,还有什么滑轮车、弓箭、木刀木剑,现在还在他家废弃的牛圈里堆着。最让我佩服的,是那柄四爷爷一直都在用的、可以伸缩的烟锅,听说那是三叔看了《铁齿铜牙纪晓岚》后得到的灵感,这个灵感又从孙悟空的金箍棒中得到了升华。

于是三叔就偷偷掰掉了电视上的一根天线,当天晚上,当一家人都望着屏幕上的雪花发呆时,三叔嘴里噙着他新发明的烟锅走进了家门,他一边走着,一边炫耀似的推拉着,使它变换着长短。

那是2011年,三叔的工资已经涨到每月8000块了,全村人都替这个过去的“完货”感到高兴,甚至都有人开始张罗着给他说媳妇了,忽然有一天,石矿出现了坍塌,三叔和他的挖机被整个掩埋。村民们在消防兵的帮助下,前前后后只用了不到3个小时就找到了挖机。

当时,人们看着渐渐露出来的驾驶舱还都松了一口气,因为驾驶舱并没有变形太过严重,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三叔在驾驶舱里,多半能保住一条命。可随着挖掘的深度越来越大,人们发现驾驶舱里空无一人。

找挖掘机只用了3个小时,可找三叔却用了3天。毫无疑问,三天后大家找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按照合同,石料厂里需要赔付三叔20万,受益人是段雅琴。

段雅琴拿到钱后,还清了三叔之前所有的欠款。然后,用剩下的4万块钱彻底盖完了三叔家里那座新房,那座迟到了11年的婚房。

一年后,段雅琴再次从外地回来,她打开了三叔家的大门住了进去,并且带回了一个小男孩。

尾声

很多事情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段雅琴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她嫁过去九个多月就生下了一个孩子,她的丈夫虽然怀疑她婚前就已经怀孕,但又不排除早产的可能。在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下,他们充满暴躁的婚姻只维持了4年,段雅琴带着一身的伤痕离了婚,独自一人带着这个被怀疑的儿子在外奔波讨生活。

当年段雅琴结婚的时候,三叔正挣扎在以李健为头目的传销组织里,而这个同样命运多舛的女人,遭受了太多不该遭受的罪。令人安慰的是,现在她回家了,回到了本该就属于她的家,虽然一直在等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突然想起人们挖出三叔时的情景,当时他的脸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土,可仍旧掩盖不住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他的左手护在头顶,右手紧紧地捂在胸口处。父亲在给他擦洗身体换寿衣的时候,从他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保存得非常平整的信封,封口里掉落下的信纸上只写了短短两行字——

小强哥,我走了。

我多想跟你过一辈子,给你洗一辈衣服,做一辈子的饭。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作者:秦二三

编辑:沈燕妮

题图:《喊·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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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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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也人书系·“打工人”纪事》(沈燕妮主编也人出品)简介网易“人间theLivings”系列 ,跨越80年的中国“打工人”群像记录 作者:沈燕妮主编也人出品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时间:2022年11月 手机专享价 ¥ 当当价降价通知 ¥46.40 定价 ¥52.00 配送至 北京市东城区 运费6元,满49元包邮 服务 由“当当”发货,并提供售后服务。 jvzq<84rtqjve}3fcpmecwl0eqs04B9:66650qyon
2.人间theLivings人间theLivings(本故事纯属非虚构) 评论:重案检察官 2020年,人间编辑部收到了一篇稿件,作者左权是一名常和刑事案件打交道的检察干警,他讲述了一个痴迷仿真枪的 “枪疯子” 的人生悲剧。 故事最后,在监区的铁门前,“枪疯子” 回望看守所的走廊尽头,问左权:“(1回应) jvzq<84fqwhbp7hqo1vfqyqg13<2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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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LivingtheLifeThe Believer’s Prayer Life Devoted to Prayer Paul begins verse 2 with a command in the present tense:“Devote yourselves to prayer.” The word which is translated “devote” means to adhere to something, to persist in, to busy oneself with, to be busily engaged in. The Colossian jvzquC41yy}/drgngdh/exr1hkrfu8qkxkthvqjnkhk/j}r
9.Livingthesuper'A'lifewithAIThe media could not be loaded, either because the server or network failed or because the format is not supported.Currently, the "AI for All" competition is underway in south China's Guangxi, where artificial ijvzquC41gp4qgxung0io1w81428619>381i:2952/4648?::50nuou
10.人间theLivings的读书主页人间theLivings(本故事纯属非虚构) 评论:重案检察官 2020年,人间编辑部收到了一篇稿件,作者左权是一名常和刑事案件打交道的检察干警,他讲述了一个痴迷仿真枪的 “枪疯子” 的人生悲剧。 故事最后,在监区的铁门前,“枪疯子” 回望看守所的走廊尽头,问左权:“(1回应) 五爱像个巨大jvzquC41dqul0mtwdct/exr1rguqnn4383;29>>51
11.《也人书系·住在人间》(沈燕妮主编也人出品)简介书评图书>文化>文化随笔>也人书系·住在人间 收藏商品(44人气) 也人书系·住在人间 网易“人间theLivings”系列 普通人写下的“居所”故事,当代住房问题一手文本,揭开从南到北、老老少少的住房困局,窥见平凡人的挣扎与坚持 作者:沈燕妮 主编也人出品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jvzq<84rtqjve}3fcpmecwl0eqs04B9:66640qy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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