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还有谁没有刷完《漫长的季节》?
最近编辑部里的大家也在为这部作品流泪,一位编辑说她个人看得挺难受:“ 太容易进到故事背景里了,有些情境在屏幕外都觉得无法面对,更不要说下岗潮的亲历者。与此同时,你会知道它被我们看到,必然是已经做过一些妥协和调整,甚至是用柔光、用不见全局的微距镜头去拍摄。这实在会有一种心理上的落空感。为如此巨量的痛苦,隔着二十多年,还要以如此迂回的方式来诉说。”
提到关于东北的故事,相信很多的朋友们也对戏局作者张瀚夫的“ 东北赛博朋克 ”印象深刻。不久前,我们也在「戏局onStage」平台刚刚和大家分享了张瀚夫的作品《锋刃难融》售出影视改编权的好消息。《锋刃难融》是张瀚夫在「戏局onStage」平台发布的第6部作品,同时也是其第3部成功售出影视改编权的作品,该篇在「故事大爆炸2022」征文大赛中获得三等奖。
今天这期节目中,代班主播、责编赛梨邀请到了作者张瀚夫,跟大家一起跨过漫长的季节,走入属于张瀚夫的“狠冬”,聊聊那些创作背后的思考与体悟。
张瀚夫
小说作者,编剧。1988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现居北京。深受流行文化和好莱坞90年代类型片影响,创作思路广泛,喜欢书写具有东北地域特色的悬疑、科幻、奇幻类型故事。
已累计在戏局onStage发布9部作品,最新长篇科幻《游民》连载中。
关于东北文艺复兴
戏局编辑部:
大家好,欢迎来到人间夜话,我是今天的代班主播赛梨,沈主编出差了,编辑部:的小伙伴有好几位都病倒了,所以今天由我来为大家带来这期节目。但是我请到了一位特别来宾,他是戏局的作者张瀚夫老师。
张瀚夫:
大家好,我是张瀚夫。
戏局编辑部:
我相信不管是戏局还是人间的读者朋友,对这个名字都比较熟悉。首先我们要恭喜张瀚夫老师,他的《锋刃难融》已经售出了影视改编权。从 2021 年冬天你的第一个作品《狠冬》在戏局发表,到现在差不多两年到达了间,你已经在戏局发表了八九篇作品了。这其实是一个挺高的数量,而其中的三篇都已经卖出了影视版权。借最近热播的《漫长的季节》,它让我们感觉东北文学又到达了一个小高潮,你也算是东北文学创作者之一吧?
张瀚夫:
对,创作者之一。其实关于《漫长的季节》还有挺多想聊的。在我今天来之前,还跟我的一个东北朋友聊这个剧。我这个朋友他也是哈尔滨人,但他没有住在主城区而是住在哈尔滨周边,那里相当于哈尔滨市的二城区。他从小是在这种工业环境下长大,父辈也经历了下岗潮,跟漫长的季节里面的长辈,王响、龚彪这些角色相似。他看到的就是王响和龚彪所经历过的事情,因此他对这个剧的感受很深,于是就找我聊了一下。
我觉得不光对于东北人,对于整个中国经历过那个历史时刻的人来说,包括我们作为孩子,自己的父辈可能经历过或目睹过这样的时刻发生,全国各地的人都会对这样的情节和历史进程产生共鸣。因为下岗潮不仅仅发生在东北,在其他地方也发生过,那这样的历史进程,不能说是专属于东北的特色,只不过是有这么一种风格和地域性的特色,去给这样的历史的事件做加持。
戏局编辑部:
张瀚夫:
如果结合我个人的创作心态和历程来讲,我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其实是不考虑地域性的,我是想讲一个故事,一开始写科幻和奇幻比较多,当时不太碰现实题材。到了双雪涛老师、班宇老师、郑执老师他们的作品出来时,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突然意识到我其实更适合去讲出生地。
戏局编辑部:
我想问的也是这个问题,这些作品的出现,其实会刺激你深入地去看待对于自己家乡发生的事情的一些别的视角。
张瀚夫:
对,给我印象特别深的一点是,就在我看双雪涛老师的《平原上的摩西》之前,因为我的老家是哈尔滨,而双雪涛老师、郑执老师还有班宇老师都是沈阳人。哈尔滨人的故事其实被讲述的很少,但是这个城市我从小就觉得它其实可被讲述的点有很多。因为它首先算是一个移民城市,比如说二战刚结束的时候,包括在打仗的时期,有很多外国的移民进入到哈尔滨,有苏联、俄罗斯移民,有犹太人,所以现在哈尔滨在极乐寺还有一个犹太公墓埋着很多的犹太移民,包括东正教教徒。哈尔滨有很多的教堂都是为了这种外来移民建立的。我小的时候哈尔滨就有很多的教堂,几步就有一个。
张瀚夫:
对于圣诞节我印象特别深,这个在全国其他城市可能都是比较鲜见的。哈尔滨人有过圣诞节的传统,遍地都是教堂,圣诞节的时候孩子就会去教堂门口排队领圣餐,我还记得它是一包花生一包糖,在国内其他的城市挺少见的。所以我们从小就对圣诞节是有概念的,而不是说大了以后才去过这个圣诞节。知道它是一个外来的节日,我们也会在那个节日去做一些事,比如说领圣餐,或者是去教堂门口听一听人家唱的圣歌之类的。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一直觉得哈尔滨跟国内其他的城市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它有一些浪漫的特质,但是在历史的进程中,包括下岗、东北的衰败进程当中,就起了非常奇妙的化学反应。但是国内其他的东北作者,比如说写沈阳,沈阳就是重工业的代表,他的工业程度在那个时候要比哈尔滨更要强。这种情况下,他的那种矛盾和冲突是非常剧烈的,哈尔滨可能还会稍微柔和一点,它又有自己独特的化学反应,所以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值得去写的。
印象里我写的《善终》,就是关于狗的那个故事,它有一个视角,是在哈尔滨老道外一个区有很多混合的建筑,叫“圈楼”,其实是中国人仿造苏联人的建筑风格,自己去建的一种建筑。但在国内其他的城市是看不到这样的建筑的。这种中西合璧的建筑叫“圈楼”,在东北还有巴洛克式的立面,但院子又是中国本土的大杂院,住过很多的苏联侨民和犹太人。在这种建筑内有很多家具,中国人去住的时候其实还是保留了原来的风格,比如说木质的地板和床,我奶奶原来就住过这种圈楼,我小时候对这个东西印象很深。它其实是国外的人逃难,或者是留下来的痕迹,这个都是哈尔滨独有的风格,就有点像《人世间》里面的那个“光字片”。其实人世间讲的就是安字片,只不过在影视剧的创作当中,把这个东西改成了光字片,讲的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就是安字片。
在这样的一个刺激下,我觉得我是可以去成为不同视角的,看待这个城市的一个协作者,然后把这些故事给大家讲出来,就划回到我看《平原上的摩西》之前。不久之前我回了趟东北,冬天我印象很深,那个时候我觉得就是哈尔滨开始变得有些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个起点。
因为我很久没回去过了,我在北京待的时间很长,我回到东北之后,我发现哈尔滨好像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样子,它变得更魔幻了。具体的一件事儿让我有这种感觉,是我走在大街上看到了一个民间借贷公司。因为经济环境不好,我走到那个公司楼下的时候,当时下的大雪,快过年了,我就看到那个公司有一个大的屏幕在他的门头上,屏幕上播的是几个穿着黑西装的大哥在撒钱撒百元钞票。LED 的屏幕,在大雪纷飞的环境下,几个长得像范伟老师扮演的那个彪哥,就是在《乡村爱情》还是《马大帅》里边彪哥的那种,特别社会的大哥造型,在往天空中撒钱的这么一个形象,自己拍的短片,宣传自己的借贷公司。那个借贷公司现在已经被封了,肯定是沾点不合法。我当时看到那个画面的时候,我就觉得哈尔滨它变成了一个,终于变成了一个,跟以前不一样,它可能没那么浪漫了,但是故事性更多的一个城市。
戏局编辑部:
明白,你刚才就是描述的这个画面,就一下让我感受到一种破碎的美感。而且它很魔幻,但是其实除了地域的特点之外,我觉得东北人特别有意思,随便拎出来一个就会觉得:唉,你不知道这个人他这些话、他这个行为是从哪来的?我作为一个外地人,我其实有在东北读书,在大连读书,那个气氛没有那么浓烈。
但是我会有一些朋友,他们都是沈阳人的,会觉得他们很不一样,每个人都特别有自己的点。我是一个山西人,我觉得是不太一样的。从你的描述中好像感觉你在很小或者比较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家乡,自己生长的地方有点不一样。
张瀚夫:
那个时候其实我很自豪,我其实算是很早去一些其他城市,比如说北京,我的父母可能会带我去一些其他的城市,我始终就会觉得我的家乡有它值得爱的点,而且我会很想念自己的家乡。我去一个其他的地方会特别地想回家,就觉得自己的家好。但这是那个时间段的哈尔滨,其实哈尔滨在这些年也在不断的变化。
我觉得文艺作品,尤其是讲述一座城市的文艺作品,说一句比较空的话,它其实是在剥离一些现象,去看这个城市的灵魂。
戏局编辑部:
《漫长的季节》里面有一段,是说钢厂就是这个城市的灵魂,特别抒情的。
张瀚夫:
对,它其实是在看这座城市的灵魂,包括贾樟柯老师的一些作品,包括一些小说,比如说双雪涛老师,或者是刚才咱们提到的这些东北作家。其实在东北这个题材不断的被人发掘,好的题材被拍成影视剧,我有时候在反思,其实每一个城市都有值得述说的故事。因为我有很多的朋友,他们也是作者,也是编剧,他们中没有东北人,都来自南方比如说广州。他们的故事也非常精彩,讲出来的故事也是在依托于自己的家乡。其实咱们这么说就不是说东北这件事非常的重要和典型,而是地域性这件事情非常的重要和典型。
作为一个作者要写好一样东西,我不止一次跟年轻的作者这么聊:你要写好自己的想写的故事,一定要从自己成长的环境,你的家乡去入手,去思考这个故事,而不是上来就架空一个世界,就开始编。哪怕你要架空,哪怕你要写科幻,写《三体》之类的这种大的科幻的结构,也要从自己熟知的环境去下手去部署。
《漫长的季节》中的人物塑造
戏局编辑部:
其实写小说是一个从内而外的东西。就是你里面没有的,其实你也写不出来,就算写出来其实大家也是看不进去。是的,咱们聊了半天,还没有开始聊《漫长的季节》。那咱们就直接开始进入这个吧。那天我们录音之前我就问张瀚夫:老师看过没有,因为他前段时间比较忙,我怕他没看这个剧,他说看了,但就是留着最后一集没敢看。那你现在看完了吗?
张瀚夫:
看完了,看了两遍。
戏局编辑部:
最后一集《再回首》,我最后一集放了两遍,就是到这觉得自己还没哭完,就拖回来重新看。
张瀚夫:
对,我 11 集 12 集都看了两遍。
戏局编辑部:
在这部剧里你最喜欢的一个段落或者人物是什么?
张瀚夫:
我最喜欢的段落有很多,我可能笼统地说,最喜欢《漫长的季节》里面很多对人物细节上的表述。我对具体的情节没有特别的偏爱,没有说特别记着哪个情节。但是我最喜欢的是他们对一些人物的塑造,这里面每个人物我觉得都能拿出来聊一聊。就比如说王响。
戏局编辑部:
你最喜欢的哪一个人物?
张瀚夫:
最喜欢的人物可能是龚彪。
戏局编辑部:
我也是龚彪。你先说你的原因。
张瀚夫:
他并不是这个剧里最复杂的人物,这个人物塑造他是最简单的,但是他的塑造非常的典型。大家对这部剧有一些争论,比如说王响“爹味”比较重,然后龚彪大男子主义,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在每个年代下都有那个时候的局限性。咱们就说龚彪,他是个大男子主义,他有一些不在乎妻子的感受,然后他背着妻子就把这个东西卖了,把车买了,买了之后花掉了妻子开美容院的钱,他做出这些行为让你觉得他有大男子主义,正是这部剧成功的地方。
戏局编辑部:
我想将大男子主义放在后面一点去聊。是因为其实我会觉得,作品塑造出这样的形象、引发出这样的讨论本身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其实真的东西,去引发讨论,是完全 OK 的,而且我觉得龚彪很可爱,这样的人会非常的吸引我,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人在东北多吗?它是一种东北特性吗?
张瀚夫:
他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东北中年人。
戏局编辑部:
我当时看到很多段落的时候都觉得太牛了,怎么就能啥事都不往心里装,然后那种云淡风轻的。鸽子,我那么多年就养鸽子呗。他身上有那种简单和笃信,他相信这个东西,包括遇事之后,就没多大点事儿,都能给你平过去,虽然他可能有的地方做不到,但是我就会觉得这种人物的精神本身是非常珍贵的。
张瀚夫:
对,我觉得塑造人物很重要的一点是,你要塑造一个大家觉得就在身边的这么一个人。当然如果你塑造一个类似于像美国队长那样的光明正义、全面的这么一个人,也是有一定难度的。我觉得你也要把这个人物放在身边,觉得不突兀,觉得让你想起说我有一个舅、有一个叔,他就这样,其实没有很多观众想得那么简单。你一定要有生活,你要认识这样的人,然后你一定要把这个人最核心的精神和能力提炼出来,把它展现在屏幕上。
戏局编辑部:
咱别一直聊那个精神品质,咱聊一点你觉得特能代表的细节,具体的细节有没有记住的。
张瀚夫:
剧里的细节?比如说他总是买彩票,买彩票的这个行为我觉得任何中年男人都会做。又比如说我印象特别深的一点,也是这个剧里可能很打动人的一个情节,就是龚彪最后在美容院那里。
戏局编辑部:
没错,他放下了羽毛毛球拍。
张瀚夫:
对,他刚开始时还牛哄哄呢,他发烟说我就是老板,你们不认识我吗?对吧?十一集的时候。最后进去之后发现他老婆跟一个陌生男人站在一起,他老婆可能跟那个陌生男人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他本来就是东北男人的,那个劲上来了我就弄他。我捡东西捡不动,最后选了个趁手的来弄他。但是当看到他老婆绽放出跟他在一起时没有的那个笑容的时候,他老婆应该跟他一直苦瓜脸苦了很久,那个镜头拍得很好,那个戏写得很好。没错,他老婆转过来,本来是笑着的,转过来看到那个笑容没了。
他把这个东西扔掉了,他还要保有男人仅剩的一点尊严,他在他老婆面前不能再成为一个彪子了。嗯,他得把那东西赶紧扔走,突然人冷却下来。为什么冷却下来?是因为那个笑容冷却下来。我很喜欢那个。
戏局编辑部:
我也是说一个不一样的,认知上第一喜欢的是龚彪,情感上第一喜欢的是蒋奇明。
张瀚夫:
蒋奇明。
戏局编辑部:
嗯,付卫军太有魅力了,他在女性观众这边反正是非常受欢迎的。大家就流传一句话:哑巴是男人最好的医美。哎,但是挺奇怪,你说就东北男人其实话挺多的。但在这部剧他也是受欢迎的,大家也喜欢。同时当一个沉默的男人出现的时候,大家的另一种看点又被点燃起来了。你在看傅卫军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张瀚夫:
我看他的时候,是一个从剧作角度来讲,他是一个比较讨巧的角色。有魅力,然后他又人狠话不多。
戏局编辑部:
没错,你这几个字就是张力拉满。
张瀚夫:
对,这个张力是有的,然后人狠话不多这个人设拿出来,他在戏剧创作当中他就是一个很讨巧,很容易受人欢迎的这么一个角色。而且他其实在这个剧里面不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形象,在我看来他这个形象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他的魅力其实更多的来自于他对于姐姐沈墨的有情有义,行动力很强,什么事都能帮你摆平,不主动惹事,但是事来了又不怕事。这个也是东北人经常教育孩子的一句话,就是咱们不惹事,但是有事来了咱们也不怕事。
戏局编辑部:
但是相较于男性角色塑造来讲,这个剧里面对女性给的空间是比较少的,你在看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吗?
张瀚夫:
就说沈墨,她是这个剧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是整个事件的一个源头,一个起点,其实所有人都是被裹挟着向前走的,只有她是一个主动做出选择的人。那我从来不觉得她做出的选择是错误的,她做出的选择是坏的,但是你站在她的立场上,你能不能对这个人物产生共情?我是能对这个人物产生共情。然后她的自主性非常强,她做出了自己想要做出的选择,并且她是想要承担后果的,只不过在命运推动下,可能出现了一些意外,或者出现了一些不可控的状况,导致这个事情逐渐地失控。而王响这些角色他们其实都是被裹挟其中往前。
戏局编辑部:
假如是一个小说的话,它其实也是一个常规的双线趋势:一个是沈墨的这条线,一个就是王响的这条线。但王响这条线是一个更外显的,因为它的时间线是现在,它是一个主线。就会觉得背后的这个故事交代有点少了。我看网上也有网友会想起那个《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你不是写过一篇《安生街少年杀人事件》吗?你看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
张瀚夫:
那种少年气。我看到比如说王响的儿子王阳,他在年轻的时候跟女孩一起,比如说他去维多利亚,然后打工,然后为了接近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刚开始被人骚扰,然后他去解围,街头斗殴。这些事情其实你看着有点之前残酷青春文学的那种感觉的设置,但我从小经历的东北其实有很多这样的事情。
戏局编辑部:
就是倍儿正常。
张瀚夫:
也不能说倍儿正常,好孩子可能不会去到这样的地方。他也不会接触到这些事情,他们可能人生之路就比较平稳的在向上走。但是如果你在孩子,在少年时期,接触到了这样的人,接触到了这样的环境,一念之差,走了错误的道路,其实这样的事情就非常多,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能让我产生共情。跟《安生街少年杀人事件》里面有很多情节的想象是差不多一样的。在东北,不是说成为一个学习特别好的女孩,一直平稳的。如果说结交了一些不好的朋友,或者说你过早地进入社会,面对黑暗,面对社会的一些阴暗的面,其实就会发生非常多的问题。我周围有很多这样的朋友。
戏局编辑部:
我想问,你也写了这么多小说了,这中间的人物会有身边的,也不说是原型,但是你在写的时候是会想象着一些特质是来自于身边的人的吗?
张瀚夫:
会的。每个主人公都会有一些我自己的影子,或者是我自己的一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一些典型的配角,一些角色,然后可能都是我身边曾经遇到过或者认识的人的影子,然后把他的特质放大和极端化。我觉得这是影视作品或者是文学作品一定要有的。
戏局编辑部:
聊回刚才,我们说到有一部分朋友会觉得王响太“爹”了这个问题。你在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否以后在自己的创作中会注意这些问题。因为其实你的作品中也主要是男性角色。我其实之前不会想这个问题,因为我在看稿的时候,我面对的是作者一个人,我知道他写出这样的故事已经足够好了,我不会想他怎么不能写一个很好的女性故事呢?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当一个剧集可能以一个这样的成品出现的时候,观众的期待是来自于方方面面的,四面八方的。你作为创作者,你就是读者也好,在写的时候,比如说你写女性角色的时候,会有一个思考吗?或是会不会觉得很女性很难写。
张瀚夫:
首先我肯定作为一个不管是作者而言,还是讲故事的人,还是编剧,都有自己的局限性。那我的局限性,其实我作为一个直男,我可能不太擅长用纯女性视角来写一个故事,这个是我的短板,这个没办法。但是在塑造女性角色的过程当中,我其实是会考虑说让角色做出自主的选择,就像沈墨一样,是对这个角色最大的尊重,也是真诚的。我觉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在我这起码我是能够说服我自己的。而不是把任何角色,男性角色也好,女性角色也好,把他单纯地当做一个符号,让这个符号起到他应有的作用。这个东西就是一个片,它是单面的,那我在做任何东西,包括剧本也好,或者是小说也好,我都是想要把这个片翻过来,看看它的背面有什么。
戏局编辑部:
你在《锋刃难融》里面有一个只写了两三行的,一个特别小的角色,但是我还是把她给拿出来了。就是《锋刃难融》里面的姚娜,就是那个凶手的女儿,她也是一个比较边缘,成绩不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子。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去做美甲,她很喜欢的那个美甲店的姐姐比她大不了几岁,每天生意寥寥,只是坐在闭塞的摊位里却依然从容不迫,把自己打扮得姹紫嫣红,似乎是一条始终顺流的鱼。虽然只有一句,但我脑海中其实浮现了很多个坐在柜台后,你觉得在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那种人。
张瀚夫:
对,每个角色,就哪怕只有一两句的角色,他不是一个工具。你要把他想得完整,我觉得这个也无关什么写作技巧,其实是对生活的观察。
我觉得关乎到塑造人物的一个很重要的点,就是你要把人物做得真诚。龚彪就是做得很真诚,其实它不复杂。你要写一个人物,你要对得起这个人物,对得起这个人物的做法每个作者可能不一样,但是我对得起这个人物的做法就是我尽量把他做得真诚。
戏局编辑部: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这个事情是看你的小说带给我的影响。其实我之前不是很爱看悬疑,而且我走在路上就是碰到那种看起来很凶,说话也声音比较大的陌生男性,我是会比较害怕的,会躲避眼神,然后就走得远远的。但有一段时间,一直在看(悬疑),里面的每一个男主角都是长得比较粗放,他们说话也会带脏话,并且很直接,不会让你觉得很有教养或者彬彬有礼,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一个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对我产生的一个微妙的感觉,是我当时在看一篇稿子。我走在街上碰见了一个这样的人,他骑了一个摩托,因为当个比较晚,只有我们在那个路口,我看到他我特别特别的害怕,然后我就想说没事,有可能他就是一个蒋略,他就是一个爸爸,只是长得比较凶而已,他会有一颗温暖的一个心脏。我这也算一种自我麻痹,但是当时确实非常有用。还有我会觉得小说和文学作品就是能够打破某些人跟人之间的那种隔阂。你把它剖开,然后呈现在了对方的面前。
张瀚夫:
对,我觉得没有人是单纯的符号,但是有时候做剧作或者是做小说的时候,难免会去写一些符号化的人物,因为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描述得特别好、立体,特别的清晰。但我觉得作为一个作者,你其实需要去想这件事。
回到这个《漫长的季节》上面。它在上映之前放出了一个先导预告,那个时候我还在跟组嘛,我在横店。我看到这个先导预告之后,我马上就转发了。为什么呢?我就觉得他差不了,因为它里面有一句话,他说我们在这一天(就是他们上映的日子),再讲一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隐秘的角落,辛爽导演的。然后我们再讲一个故事,讲给所有努力生活的人,这句话把我打动了,再配合上范伟和秦昊老师的表演。
戏局编辑部:
是不是因为当时工作比较辛苦?
张瀚夫:
各方面。它为什么打动我了?是因为它很真诚。我写东西,我是会掏心掏肺地写。
戏局编辑部:
能感受到。我跟你说我每次看你的稿子就在工位上哭,哈哈哈,就是会流泪,会有那个很多那个点。
张瀚夫:
所以在我看来写作的要义真的就是,不管是《漫长的季节》的成功也好。它为什么成功?我自己也在想,其实跟地域性、跟悬疑的题材本身其实都没有那么大那么直接的关系。我就想很肯定这个市场上当漫长的季节成功之后,又有很多人会说:咱们要对标东北,咱们要去找这个东北的题材,其实真的没有这么大的必要去固定一个地域性,我就觉得地域性当然要有,但是它是为什么服务的?它是为真诚服务。
戏局编辑部:
对,你的故事,但是东北人他身上那种幽默对,他会是这样的故事就是。嗯,咱怎么说呢?你就像咱们人间的非虚构作品,人间也有作品“五爱街”系列,也是一个写沈阳的。我确实有时候看三姐地稿子会有一点,太苦了,深呼吸两口才能看完。但是东北人的这种特性,它会中和掉一部分。它天然地就是有笑有泪的。
张瀚夫:
嗯,东北人的一些生活的逻辑,或者是他们看待生活的方法,是会冲淡一些苦难。就是有一些很乐天的人,我从小也会接触到这么一些人,当然也有每天非常苦,觉得自己不如意,然后那样的人。但大部分的东北人其实还是比较乐观的。经历了下岗潮,包括曾经我的父辈,他们也会想办法去重新爬起来,重新振作起来。然后每年过年的时候在酒桌上你看不到他们的不如意,你看到的就是高兴了就行。劝酒,吃好喝好,这个是东北人的一个特点,他们普遍是乐观的,然后热爱生活的。尤其是哈尔滨人,因为我是哈尔滨人,我只是比较了解哈尔滨的长辈,我的长辈他们普遍还是比较乐观。
戏局编辑部:
我也是刚知道你之前是不怎么写这种悬疑的。那么为什么现在所有的这种东北故事里面都一定有犯罪,都是要死个人。悬疑为什么是这样的?如果不死人,不是冬天,然后这个东北的故事还能怎样去写?
张瀚夫:
关于悬疑,首先说一个可能不是所有人都会认同的观点。首先悬疑可能比较好写。你如果让我纯写一个喜剧,或者是纯写一个什么样类型的东西,它是不好写。
从《断片之夜》到《锋刃难融》,一个新手爸爸的创作之路
戏局编辑部:
张瀚夫:
最开始写悬疑故事的时候,记得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就是我当时在想,我总归是要写悬疑的,一个是刚才我说的好写,再一个是我从小到大其实更偏爱悬疑这种类型,对,有悬疑这种类型我就觉得它好看。从小是我个人的偏好,然后我就先尝试把它跟其他的类型融合,我就先融合了一个爱情类型的。
张瀚夫:
其实很简单的悬疑点,就是一个男孩喝多了,在当年的一个同学聚会上断片了,他不知道自己断片那一段发生了什么,直到他成年之后进入社会,他发现他的上司是当年跟他一起喝酒的一个学姐,而这学姐开始处处针对他,怀疑我在断片那天是不是跟学姐发生了点什么。然后他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寻求真相,这么一个悬疑爱情的故事。这是我第一个故事《断片之夜》。这算是一个实验。然后后来就开始去写一些很冷很硬的,就开始死人了。
戏局编辑部:
《狠冬》。
张瀚夫:
对,开始死人了。然后就是包括《安生街少年杀人事件》这些。那个时候其实也是因为在东北的大环境下,我回忆我从小长大的这个环境,其实我是看到了很多暴力冲突,然后一些类似这样的场面的,那是跟我从小生长的经历有关系,因为东北其实它的衰落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的。这个衰落必定会影响到人,影响到老百姓下岗潮,影响到很多年轻人。
戏局编辑部:
其实是在你的每一顿饭或者每次出行中的。
张瀚夫:
大家都在面对这个事情,无时无刻地从每个毛孔渗进来。对,所以这么一个大环境上的衰落,可能你平时感觉不到,作为一个孩子感觉不到,但是它其实已经无时无刻地都渗入到你的生活,渗入到父辈的生活里面了,催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极端的事情。我是在回忆自己的这段经历的时候,我是觉得而且东北它的冷硬,它的冬天很长,秋天很长,《漫长的季节》它都会跟冷硬的,这种暴力血腥的东西沾上一点,就气氛上它会沾上一点边,它是天然塑造这样的事件、或者说情节的一个催化剂。我觉得是催化剂。
戏局编辑部:
我想知道,你在写《狠冬》这样的作品的时候,你是不是一口气就写完的?
张瀚夫:
其实不是。
戏局编辑部:
不是吗?因为它总共就只有 1 万多字。
张瀚夫:
对对对,很多,2万字。
戏局编辑部:
1 万多,我确定,哈哈哈。
张瀚夫:
《狠冬》其实我之前是想写一个双雄的故事,刘长林和秦略的故事。我想写一个双雄的故事,但是写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没写好,就是没有达到我的预期。这种博弈,我当时觉得没有写好。
戏局编辑部:
你是不是会觉得最后他们在出租车里的那个对话,突然间两个人就碰上了,然后就加速进入结局了。
张瀚夫:
对对,其实我前面还有很多对于他俩对手戏的想象,当时就是觉得自己的能力不够完成了,完成不了,然后我后面就进行了改动,这么说有点不好,但是它其实跟《漫长的季节》有一点共通的地方,就是悬疑的点其实并不是那么的……
戏局编辑部:
悬疑,没有那么费脑子。
张瀚夫:
对,其实《漫长的季节》它们并没有很重视悬疑的塑造。没错,它的这个东西其实你看到一半可能大家都猜到了。
戏局编辑部:
是人物关系。
张瀚夫:
对,人物关系和生活细节,没错,我后来其实对这个东西满意,是满意在我觉得我塑造了很多专属于东北的生活细节,比如度蜜月去秦皇岛这件事。
戏局编辑部:
还有我要离家出走,去个温暖的地方,三亚,对。
张瀚夫:
然后比如这个供暖员工用暖气片的水来销毁现场,抹掉现场的痕迹。这个确实,这些都是专属于东北的一些设计,也是一些生活细节。它不是说刑侦破案手段,而是一些生活上的细节,只不过跟这个案子结合在了一起。
戏局编辑部:
就是整个背景和人物的动机,和他犯事用的这些手段都是特别融合的。再就是秦略这个人物,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他就是一个在警校犯了错误,然后壮志未酬又惹上了嫌疑,他为了要洗脱自己的嫌疑,去追查这个光头麻将馆命案的这个事。我会觉得他跟彪子其实有一点像。对,就是里面的一个段落,我当时看到是非常震撼的,就会觉得人怎么能这么洒脱。
他父亲是有躁郁症的,但是我觉得你其实写得比较隐晦,没有写他父亲为什么患躁郁症,但是能想象到是跟环境有关系。其实你的作品里没有特别多关于下岗潮的明细,但是会隐藏在人物的状态和他的性格里。然后有一个细节,就是秦略又惹上了嫌疑。但是他回家之后,他的爸爸在床上拉了屎,搞得乱七八糟的,然后原文是说,秦略反身回到卫生间,打了一桶水,开始收拾。他一边收拾一边对父亲说,新招,你发新招能不能给我提前打个预防针?我这刺激有点大。他爸哼了一声说,你杀了我。秦略说,你挺准的,这灯管说干碎就干碎了,我干得过你吗?谁杀谁还不一定呢。然后他爸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窗外,又下雪了,窗户是一个满布白色噪点的故障电视机屏幕。我看到这一块的时候是非常惊喜的,就觉得这种细节使这个人物一下变得特别鲜活,能够感动到你,这番对话怎么能这样举重若轻地发生?
张瀚夫:
这个跟东北人的特点确实有关系,他们擅长靠自嘲来解构自己的苦难。秦略这个人物在我的脑海里刚出现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个遭受了很多苦难的,壮志未酬的人。父亲的命运、自己的命运、长辈的命运都拧在了一起。他是靠什么来舒缓自己的这种苦难的呢?暴力是一方面,他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动不动就上手打架;还有一点就是自嘲,包括他跟刘长林的对话,包括他跟一些其他角色的对话,他都是在靠自嘲来化解自己的苦难。这样的人其实在东北是比比皆是的。我个人是喜欢塑造多面人物的。一个人不光是一个片,他是有两面的。如果他表面上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像龚彪那样拉你,平时就这样跟你说话,你会觉得他油腻。对,你会觉得他这人烦,我不想坐你的车。
戏局编辑部:
话真多,给你打一差评。对。
张瀚夫:
但是当你反过来,他有另一面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人物他就是有魅力的。对,其实真人是这样的,影视剧或者小说里的人也应该是这样。没错,我不相信一个人,他天生就该是个符号,没有这样的人。
戏局编辑部:
你写的这些故事里面,我觉得都有一个特别动人的地方,就是它对于两代人的书写。其实你的故事里面基本都有一个情感主线,就是父亲和女儿,对吧?你好像写女儿比较多。
张瀚夫:
女儿。
戏局编辑部:
儿子,对,儿子也有。
张瀚夫:
对,其实我是当了父亲之后才开始正式写小说的。我儿子今年 2 岁 5 个月。
戏局编辑部:
我记得《狠冬》的时候你儿子才刚出生?
张瀚夫:
对对对,当了父亲之后心态真的会不一样。我为什么看《漫长的季节》有一些点跟别人不一样?我哭得最厉害的一点,其实是王阳被诬陷在场,那个保卫科把他押着走,他爸爸王响给了他一个耳光,那是我哭得最厉害的地方。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父亲他做的对,在那个节骨眼上他做的是对的,但是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把他的儿子往深渊推了,这个行为在我看来,就是他儿子走上人生另一条路了,包括最后沉尸在河里的结尾,那一个巴掌是个预兆。
如果是我在那个处境下,我做出的选择会不一样吗?我不敢打包票。我特别的难受,看到那的时候我觉得一个父亲怎么去选择,怎么去预知你的儿子将来会走上的道路?这个是需要一辈子去面对、去思考的问题。
戏局编辑部:
父女情和父子情,也是你反复在写的东西,我也是每次看到这些就会哭。你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投入最多的是哪一篇呢?
张瀚夫:
《锋刃难融》,写到结尾的时候整个人就崩掉了。
戏局编辑部:
对,我记得。
张瀚夫:
嗯,我当时还在咖啡厅,一个公共场合就根本止不住了。
戏局编辑部:
《锋刃难融》中的蒋略,他是一个东北老拳击手,也是一个父亲。但是他的女儿在一个连环杀人案中遇害了。但我们这个故事不是从女儿遇害,而是从杀人犯落网开始写起的,在这之前他就和王响类似,动机是谁害了我的女儿。他一直在这种情绪里面,虽然时间看似是停滞的,但是其实他一直在行动着,可当凶手已经落网了,甚至在他面前死掉、被正法了,他也一下就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了。
戏局编辑部:
对,所以《锋刃难融》这个故事是从这开始的,但是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姚娜。姚娜其实是这个连环杀人案凶手的女儿。你安排了一个,他们两个人之间遇见,然后可以说是彼此救赎了的故事,对吧?你在当时这样设置的时候,是怎么形成这个构思的呢?
张瀚夫:
我最开始的雏形,其实是想写一个罪犯的后代和受害人家属、受害人之间的人物关系的。我最先有的是这组人物关系,最先跃入我脑海里的是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坐在街边喝酒,然后这个人手上都是伤疤,喝的都是廉价的、我们东北叫“散篓子”,就是很便宜的散装白酒。然后他过得很不好,他手上的伤疤会让你觉得他在生活中是有对手的。他的对手是谁?然后这个人物马上就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人物他可能有快 50 岁了,然后遍体鳞伤,不怕疼,因为酒精已经把他的身体器官麻痹了,喝得手抖,心脑血管有问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出现之后,我再顺着去想下面的情节,其实这个故事是先有的一个人物关系和人物。
戏局编辑部:
张瀚夫:
我觉得这是一种生活细节的描述。我觉得吃饭不能对付,我家就是这样的习惯。
戏局编辑部:
就是不管有多大事,今天这顿饭得吃了。
张瀚夫:
对,所以我在故事中也不会对付吃这件事情。我不会光写一桌子菜,会尽量描述出这道菜是什么。
戏局编辑部:
非常的具体,对,而且它会形成一个特别有效的钩子。像在《狠冬》里,开头和结尾都有“我”要去给这个女儿做炖鱼,得莫利炖鱼。是东北的一道特色菜吗?
张瀚夫:
对对对,有一个得莫利渔村。
戏局编辑部:
然后在得莫利渔村。
张瀚夫:
对,它也不是渔村,就是有一个周边的渔村,可以把现打出来的鱼给你炖,搁白菜,搁粉条、搁冻豆腐。
戏局编辑部:
有刺吗?
张瀚夫:
有刺,他整条鱼炖的。
戏局编辑部:
对,听着就感觉很香。这种细节我一开始看到时就是一划而过,知道他要给他女儿做个鱼。但是最后当我知道,他在做这个决定前其实刚刚处理掉了一个犯罪现场,然后把血擦在了灯芯绒的裤子上,再说我要回去给女儿做鱼,这种特别具体的描写就非常动人。
张瀚夫:
而且可能是一场诀别。
戏局编辑部:
对,然后包括在《锋刃难融》里其实也有菜的元素。在蒋略的女儿被害之后,他其实就随身带了一把刀,随时准备手刃仇人。但就在他遇到姚娜之后,这个刀就变成了一个做酸菜排骨、猪肉炖粉条的工具,我就觉得这种细节的设置特别的巧妙。然后中间有一段关于猪肉炖粉条的描述,在想象中就有了它的做法,当时他俩第一次一起,姚娜因为用自己要逃跑的钱给他付了医疗费,所以没地方吃饭了,于是姚娜就想在他家蹭饭吃,蒋略就说那咱们吃猪肉炖粉条,瞬间姚娜脑海中就开始想象猪肉炖粉条的味道了。结果呢?她没想到蒋略不会做饭。
戏局编辑部:
对,所以最后是姚娜把这个饭给做了,蒋略就低头有点哭了。这里就有一句话是说,她大概能够理解蒋略哭泣的原因。这个孤独了很久的男人可能想起了自己家庭尚在的时刻,就不用再去说他俩就和解了,或者大家坐在这一起吃饭了怎么样的。
张瀚夫:
当时写《锋刃难融》的时候一方面是写这样一个人物关系,另一方面,我其实是想尝试写一个反社会人格的连环杀手。
戏局编辑部:
对对,其实无论是之前的《狠冬》也好,或者是别的作品比如《安生街少年杀人事件》,都没有对于一个变态杀手的单独视角的。你会把他很多的内心独白写出来,虽然你还是会觉得这个人很变态,但是你还是会看到这个人背后的一个事件的。
张瀚夫:
对,变态人格的生成。我会看一些案例,当然有很多变态反社会人格,他天生就是这样的,天生就有暴力倾向或者怎么样,他得到了救赎,可能以后没有走上犯罪的道路,但也有一些如果被错误的引导,他可能就会愈演愈烈,最后成为了一个连环杀手,干尽了坏事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张瀚夫:
但是这样的人就不值得被救赎吗?其实我也是想要去探讨这件事情的,还是说人性,他是所有人的人性,包括这些变态或者反社会人格,如果你曾经给他过一个机会,或者是曾经在他的这条路上给他点亮,他是不是就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戏局编辑部:
对,其实蒋略就是那个一步之遥的人。他如果没有跟姚娜有这茬事,他会不会就变成一个在街上见人就打的人?也说不好。
张瀚夫:
对,然后最后就横尸街头。
戏局编辑部:
我还想跟你讨论一下,这些犯罪的手法。当时我们推送《锋刃难融》的时候,我起了一个标题,然后我们的运营就觉得你好变态。我说不是我变态好吗?是这个小说就是这样的,《你说,把冰切进肉里是什么感觉?》这个邪门的凶器,你是怎么想到的?
张瀚夫:
不能把它当成一个主要的噱头去看,它其实是一个符合东北环境,然后跟这个人物的性格、也跟这个故事的主题是有勾连的一个设计。然后至于它科不科学,我尽量让它科学。还有比如说一些懂科学的朋友跟我说,你这个不符合科学原理,当然它毕竟是一个文艺作品,它是一个创作,我个人偏好其实是不喜欢犯罪手法过于花哨和复杂的,我觉得这个跟你写的是什么类型的犯罪是有关系的。比如说你就要写一个心理变态的连环杀手,或者是一个犯罪成性的人,包括《锋刃难融》。它如果到了这样的一个阶段,是会有仪式感、或者有一些花活在的。为什么我要设计这么一个冰刃呢?包括《漫长的季节》,其实它的原因是一些冲动犯罪、即兴犯罪,并不是一个预谋很久的手段。
戏局编辑部:
其实当时那个港商被他们绑到了卫生间,我都还在想他们到底有没有想好,拿这样一个大活人怎么办,肯定是没想好,所以最后完全是……唉,没办法。
张瀚夫:
对对,就是没办法了,然后殷红的死也是冲动犯罪。
戏局编辑部:
没错,是的。
张瀚夫:
不断地激怒,不断地言语间挑衅,最后导致了犯罪。其实这样的案子有时候反而是最难破的,因为是冲动犯罪,它没有一个蓄谋的逻辑,其实蓄谋越多痕迹越多,再就是一个连环杀手,他肯定是有挑衅和炫技的成分在的。这样其实他会故意设计怎样出现在现场,或者是故意割走受害者的一部分,对,去当作战利品,这样的变态人格,他其实会在现在这个社会面临更大的暴露风险。
戏局编辑部:
其实在《锋刃难融》里让我最震撼的还是那个冻肉,就是那个变态杀手的母亲,用冰箱里冻的、本来是要做猪肉粉条的肉,直接砸在了她丈夫的脑袋上。想想这幕都觉得好震撼,这个震撼点就在于它太可能发生了。
张瀚夫:
对啊,而且你想想对这个孩子的伤害有多大。
戏局编辑部:
还能吃肉吗?就是感觉。
张瀚夫:
对,就他可以吃肉,但是。
戏局编辑部:
他的孩子会想起来。
张瀚夫:
对,他的孩子,孩子最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写小说和做编剧,有啥不一样
戏局编辑部:
同时作为一个创作者和一个编剧,你之前也说自己都在跟组嘛,你觉得在小说和剧作的创作、编剧层面你觉得这两个工作对你而言,哪一个更轻松一点,或者说它们不一样的难点在哪里?
张瀚夫:
嗯,都不能说轻松,但是确实各有各的难。像小说其实它是面临着你得过了自己这关,我觉得一个创作者写小说。
戏局编辑部:
我就非常欣赏你这一点,因为不是每一个作者都会给过了自己这一关的东西。
张瀚夫:
有时候写小说我会自己推翻自己,是因为我觉得过不了我这关,它没有打动我。你想打动读者,打动自己是首要的一步。没错,你不打动自己的话,就没办法把这个东西交出去给别人,这是我给自己设的一个坎,然后我就要不停地跟自己开剧本会,我也不是那种特别喜欢跟别人讨论自己东西的一个人,就只能不停地跟自己开剧本会。
张瀚夫:
我的头脑中冒出的几个,这样行不行?那样为什么走不通?那走不通我们又再回来,再想想影视剧的创作,其实就不得不和别人的沟通,你不可能一个人闷头在那,写出来没人要的,对吧?你要跟导演沟通,要跟制片人沟通,要跟你合作的编剧沟通,那这样就造成一个编剧的精神内耗更严重。但是编剧创作、剧本创作,它其实是沟通的成本,沟通对你的损耗,包括这个东西是你想要的,但别人不想要,谁占主导。然后主导的人要说服你,或者你要说服占主导的人。这样的精神上的损耗非常大。
戏局编辑部:
沟通成本比较大。
张瀚夫:
对,它可能是一个来自外部的损耗,所以它各有各的难处。
戏局编辑部:
嗯,除了《自向天歌坠落》之外,我们最近也在跟《游民》,这两个都是科幻小说。比如说我有一个人物,我写悬疑也可以,写科幻也可以,你会根据什么去定最后的这个题材?
张瀚夫:
科幻还是要有,我觉得还是从点子先行的。
戏局编辑部:
所以你写科幻的时候其实是会先去想这个点,再去产生人物。
张瀚夫:
我写科幻和奇幻是会嗨的那种。就比如说《游民》是我很早之前就开始写的一个故事,那个时候 VR 还没有特别大范围的流行。
戏局编辑部:
当时还可以聊元宇宙,哈哈哈,现在就不好意思提这个。
张瀚夫:
就是,然后向天歌那个时候是想基于VR游戏的载体做一个悬疑故事,当时是先有的这么一个点子,然后我又想把这个东西落地,那我落地落在哪?我不想做一个特别大的世界观的设置,当然我要以小见大,我后面的设计是大,那我用什么来做这个小的切入点?我就做一个案子,一个发生在 10 年前的凶杀案,然后 10 年之后当年的这个疑似受害者,又在这个游戏里出现了。我用这个切入点来讲这个。
戏局编辑部:
科幻,但是你写的还是软科幻,其实还是在写人,只不过是它的背景不一样。
张瀚夫:
对对,其实还是在写人物,因为我觉得包括向天歌也是这样。向天歌最开始是想写一个东北赛博朋克,因为我很喜欢赛博朋克,然后我就要写一个跟东北契合在一起的赛博朋克。观众,不管是剧本也好还是小说也好,观众和读者最后他跟的一定是人物命运,《漫长的季节》咱们再回来说。
最后大家在豆瓣上、在社交平台上讨论的都是王阳到底是怎么死的?对,沈墨为什么要杀他?是不是沈墨杀的?怎么杀的?这是什么?这个其实就是人物命运,他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个?是因为他们足够地代入了王响这个角色,代入了王阳和沈墨的那个角色,他们才会这么讨论。如果他们不这么讨论的话,他们应该讨论的是案情逻辑梳理。
戏局编辑部:
《漫长的季节》这个作品整体它虽然是一个悬疑作品,但其实我去区分它到底是一个硬核推理或者其他悬疑剧的时候,你的心是被“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所抓着的吗?如果是这个的话,可能是专注悬疑的,但是《漫长的季节》它其实是讲剩下的人是在怎么活着的,是一个这样的故事。
张瀚夫:
对,就是大家讨论的,比如说王阳是怎么死的或者怎么样,也是在考虑这个事情给王响的冲击,最后他的人生是怎么跟这件事情达成和解的。其实我还很喜欢一场戏,就是最后一集他拉着沈墨,然后闪回过桥的那个。我自己做出了一个猜测,我的猜测是跟第一次跳河那个相对应的,就是当时王阳说,现在是退潮期,我跳下去死不了。我要是活了就是命,咱们俩就在一起,我要是死了那就死了,也是命,对吧?我还以为是他为了挽留沈墨,他俩起冲突之后他又跳了一次,只不过这次涨潮了,他没活下来,是他自己个人选择的一个行为,但是后来其实不是这样的,是沈墨跳,他是个意外。
张瀚夫:
当最后车翻的时候,王响那个角色在车里跟沈墨那个角色其实是达成了一个和解,包括他问她说儿子杀没杀人?你儿子一直都一个人都没杀过,都是我杀的。最后那辆车翻着火,是王响那个角色要拉沈墨出来,两个人之间的合作,我很喜欢那段戏。
戏局编辑部:
大家讨论的比较多的还有巧云跟王响之间的感情戏,在出租车里面的那个对话,但是其实我会觉得饰演巧云的这个演员,她不是演那个大娘子的吗?
张瀚夫:
嗯,《隐秘的角落》里面也有。
戏局编辑部:
对,但我会觉得这个人物我看到会觉得稍微有一点不连贯,会觉得有一点突然,就是我们的男主角,哪怕我可能五六十了,但因为我是男主角所以就一定会有一个女人爱上我。
张瀚夫:
对对,但是影视创作每个人可能想法都不一样,然后想要呈现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
戏局编辑部:
还是想给他一个好的结局。
张瀚夫:
对,而且最后其实导演也埋了一个,就是在那个稻玉米田里面,有一个镜头我反过去看了好几次,他倒在那里,最后他才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其实他也算是一个善终,因为一切都得到了解决。
戏局编辑部:
我感觉就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因为如果硬要他突发脑梗死在那里,我觉得这个概率也挺小的。对对对,所以你对于接下来的创作有什么打算吗?
张瀚夫:
接下来尽快把《游民》写完。然后我其实是有想法想要跳出舒适圈的。
戏局编辑部:
你聊这个我就来劲了。其实我有些问题想问你,尤其是现在这样类型的作品已经到了一个程度了。你知道它在市场上是很受欢迎的,这样当然好,对吧?作品可能更好去改编卖出,但是同时是不是也会影响你,再写这个是不是就没什么意思了?
张瀚夫:
也不是没什么意思了,我会想要让自己的创作回归到故事本身。对,就比如说它不一定非要依靠东北的地域特性,有很多作者包括双雪涛老师,其实他在后面的一些创作当中,会有意地去地域化,就这个故事其实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其实是非常有挑战性的一种做法,就是说余华老师也做过这样的尝试。我印象里他是非常有挑战性的一种做法,是因为很多人是靠地域性来跟你达成共鸣的。
他会更快地进入到这个故事当中,然后更好的跟你、跟作者达成一个心灵上的共通点。但是有时候过多地渲染地域性,反而会让故事本身削弱了。其实故事好的话,它就是应该放之四海皆准。这是我曾经跟我的老师学过的一个很重要的写作上的法则,不管是剧本创作还是小说创作,我觉得这个法则只有 4 个字,但是是非常管用的,叫“人之常情”。就是说你作为一个作者,一定要时刻把握这个认知,你不能写超出人类情感理解范畴之外的东西,要懂得大多数人的喜怒哀乐,并且能抓得准他们的情感、情绪上的反馈和波动,这样你写出的东西大家才能达成共鸣。
然后我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尝试用故事本身的扎实和故事本身的情感,纯把这个东西落在故事本身上面。其实村上春树他们都在做这些事情。我觉得如果你要把人物关系和人物情感做扎实的话,其实它是应该是放之四海皆准。
戏局编辑部:
那现在有比较具体的想法吗?因为你已经很久没有写短篇了。
张瀚夫:
我其实之前在做尝试,其实是有一个,当然它也是东北的故事。但是我放弃了,我暂时放弃了悬疑,就是《东北方的酆都》,那个故事其实我暂时放弃了悬疑的元素,只是做了一个人物和人物关系、一个家庭他们的故事,那个就是我想要回归故事本身的一个尝试。然后接下来写完《游民》之后,《游民》我其实也在某种程度“去东北”,善城原型其实是东北和重庆的一个结合,为什么是重庆,因为作为编剧来说,我脑子里是一直有画面的,在六七年前,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发生地放在重庆非常合适。
它的结构是复杂的,现在很多科幻片其实都在重庆拍。其实我觉得是能够把重庆和东北揉在一起,然后让大家能找到一些人物的共性。因为我这个城市是架空的,它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城市。那接下来我还有一个想法,之前也跟你们聊过,是一个非常大的计划,是想写一个奇幻的,我也是要落地,要让大家感受到跟我们现实的勾连和生活细节,但是我更会去借这个机会去地域化,去悬疑,然后落在这个故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