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从“运河文化”的传载来解释水浒故事从山东一带流传到江南的原因。扬州评话里的“水浒”最著名的有四个十回,分别是“武十回”、“宋十回”、“石十回”和“卢十回”,评话大家王少堂所讲的这四个十回流传了下来,仅仅“武十回”整理出来就有140万字。有趣的是,多数评话艺人没有读过《水浒传》,他们仅仅是根据口耳相传的方式去了解水浒。
苏州评话的大家吴君玉则能够讲全本水浒,不过也以武松为主。在评话艺人们看来,他们的水浒故事能流传下来哪一段,或者哪个人物,靠的可不是施耐庵的母本,而是各时代艺术家的看家能耐。
清末民初的《彩色武松打虎木刻年画》
扬州评话:武松为大
王少堂的“武松打虎”足足讲了4万多字,最夸张的段落是这样的:此时此刻,这只老虎已经饿了6天了,看到这个大汉来了,老虎高兴啊,高兴成什么样子?就像个6天没吃饭的人看到一只刚出笼的蟹黄汤包。讲到这里,听众们笑起来了,都是扬州人,知道刚出笼的蟹黄汤包的诱人。
王少堂且不讲老虎,串到蟹黄汤包上,说起了汤包的典故,没有油,可是烫啊,能烫到人的屁股。下面人好奇了,还能烫到屁股?王少堂就说,扑上去的人吃了一口啊,烫啊;旁边人说快吐出来,舍不得;香,太好吃了;剩下的一半更舍不得丢下,举在手里,结果滚热的汤顺着手流啊,一直流到屁股上。这是典型的扬州评话的闲笔,打虎一段之所有能讲这么长,就因为闲笔俯拾即是。不过即使是闲笔,也是有作用的,善于联想的听客已经明白,武松就像那个烫了人的包子,老虎注定是要吃亏的了。
武松在王少堂的口中,不拿哨棒,全靠两只手把老虎打死,解放后帮助民间老艺人整理成果,整理组的专家告诉王少堂,武松手里有截哨棒,打过去的时候,一下子断了,把武松酒吓醒了不少。可是王少堂说,我不会说啊,我一向讲的就是没有哨棒的,大家这才知道王少堂并没怎么看过原著。
专家着急了,说你加上不就完了?后来王少堂是费尽了气力才加上这段,改的仍然是妙趣横生,不是打断了哨棒,而是老虎咬断了哨棒。为什么费尽了力气才能加上?王少堂的第四代传人,扬州评话当今的代表人物马伟告诉我,因为王少堂的书非常严整,尤其是水浒中随时会讲到的武功招术,基本严丝合缝。他告诉我一个真实故事,有位武师听王少堂讲水浒,一招一式都没有错处,于是趁王少堂下台走过他身边时,突然一击,本以为王少堂会就地一还,没想到老先生直接摔倒,他压根儿没有任何武术根基,之所以能说,就因为观察仔细。一直到现在,他按照老先生的本子去给扬州武师们讲,大家都觉得没什么不妥。
马伟说,扬州评话里全是包袱,这些包袱有些很简单:比如说到宋江,他现在会随口一句,他的职位相当于现在的市政府秘书长,包个二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更多的包袱没这么简单,老艺人口传心授的包袱传授的是古老的知识,还留下很多伏笔。
说到潘金莲,老艺人会分析,水浒里面的女人偷情有四种类型,潘金莲就是“痴呆偷”,和潘巧云、贾玉娇不尽相同。潘金莲看到西门庆,是真心觉得此人可以依靠,爱上了西门庆,并且忠心耿耿帮他杀人,可谓痴极。而卢俊义的老婆贾玉娇则是另外一种类型,是“泼辣偷”,卢俊义又英俊,又有钱,而且武功傍身,实在没理由去偷情,可是贾玉娇就是泼悍,且反应机敏,在被发现后,立刻对卢俊义破口大骂,指着他鼻子说:我就是要给你戴绿帽子,你杀掉我好了。其实就是已知必死,索性大骂少受罪。分析水浒中的女人偷情类型往往能讲一小时,可是听客们乐此不疲。“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水浒故事大家都太清楚,无法以情节取胜,只能让说书先生自己发挥人情世故。”
注重人情世故和环境铺垫,所以,一些杀气很重的场面也能被处理得非常复杂。比如说武松去杀西门庆,王少堂不讲怎么杀人,先讲周围环境,桥上如何,楼周围如何,噔噔噔三步上到楼梯上,武松抬眼一望,眼神正和西门庆对上,然后上到七步楼梯,如何一个大步就把西门庆周围的那些武师吓走。马伟还记得自己学习这段的时候,老师惠兆龙总觉得他学得不到位,于是让他去扬州何园的蝴蝶楼看看,说是斗杀西门庆的狮子楼,就是王少堂先生按照蝴蝶楼来设计的。马伟去了那里,果然丝毫不差,七步上到楼上,可以想象武松把对手打下来的时候是如何“哐啷啷啷啐”的。楼下有阴沟,正是西门庆跳下来的时候跌了一跤的所在,去到那里,现场的感觉就全有了。
王少堂的水浒虽是讲宋末故事,可是环境和小人物其实全部是清末明初扬州的风情。马伟说,他对此感触很深,还拿武松杀西门庆为例子,武松将西门庆打将下来的时候,楼下几个正在剁“葵花大斩肉”的厨师吓慌了,弃案而逃。“山东哪里有什么大斩肉?”
王少堂太喜欢武松,塑造了一个完人,唯一缺点就是有点好酒,气性大,可也属于英雄之习性。按照现代眼光看,这个人物反而没缺点,没缺点就没有烟火气,“很不像真人”。
王少堂所留下的四个水浒十回全部有这样的特点,武松、宋江、卢俊义和石秀都像串场人物,性格不十分突出。“就像是主持人,性格还不如小人物鲜明。”西门庆甚至都描绘得比武松要详尽:“武松来杀他,周围请来护院的武师们逃得一干二净,可是他并没有逃跑,武松上到三阶楼梯看见他了,他不慌张,把眼睛一瞪,手里扇子照样摇着,非常有狠劲。”这种性格,早在前面的武松回家章节里就有显露,此处是前后呼应。武松敲门,正在楼上喝酒的西门庆本来不想避开,他帽翅一动,两个眼珠一横,可是他用头顶开窗户,看到楼下高大凶猛的武松的时候,才表示自己暂时避避,后会有期。由潘金莲装哭,换上孝鞋去应付。
再说到潘金莲,她是“痴呆”到了临死的那刻,武松要杀她,邻居们劝来劝去,武松说,好吧,让她磕八个响头就放过她,其实是要等邻居走了再杀她。她还真相信了,当得知还是要杀她的时候,她才痛哭,说自己被和西门庆的“宿缘”所误,武松听到此大怒,一刀砍杀了她。
王少堂先生最流行的就是四个十回,本来扬州评话里面还有林十回和鲁十回的,分别讲林冲和鲁智深的,可是因为王少堂的四个十回太著名了,同时代其他的水浒评话就都没有流传下来。四个十回中,又以武松最出色。“环环相扣,每一节都出彩。”一直到现在,参加比赛的时候,马伟说他只要讲起武松,一定会得奖。
相比之下,石秀的故事就显得不搭浆,不够严密,宋江的故事也是如此,里面有一些精彩段落倒是常讲,可是讲的不是宋江,还是群像。比如最著名的宋江折子是“混城”,即宋江被抓后,梁山好汉如何一一扮演成各种角色,混进城里。“讲了36个行当,其实就是晚清扬州各个行当的集大成,往往一天书说下来,只能讲一个行当,有的行当甚至要说上两天。”如李俊装成了拔牙医生,正好看门的兵丁想免费拔牙,李俊不会啊,怎么办?硬上,告诉另外两个兵士,拔后这个兵肯定会特别开心,会大叫大跳嚷上半天,但是拔的时候要按住他。果然,一拔之下,6个牙一起拔脱,这个兵大叫大跳起来,“听客们开心死了”。
王少堂的水浒讲究“子母扣”,意思是前后有照应:李逵劫法场时,从窗户跳下来,手持鱼尾板斧,大喊道,劫法场来啦。这时候,评话先生一定会说一句,金圣叹批的:“此人天真烂漫,明明是斧,喊什么刀。”讲到后面的石秀劫法场,推开窗户跳下的石秀大喊的是:“梁山泊众英雄好汉在此。”其实只有他一人,这时候说书先生又会讲:金圣叹批的,“胆大心细”。然后举出前面李逵的例子来呼应。
马伟也这么讲,不过他真不知道金圣叹是不是这么批的,因为没看过水浒,也没有看过金圣叹的批文。“我们传下来的东西已经够丰富了,宋十回也有160万字,石十回和卢十回都有70多万字。我还记得初中毕业进了曲艺团,跟着老师出场子,早上他讲,我在下面背,晚上他考察我背诵的结果,没稿本也没录音,可是记得特别牢。丹麦有个学者研究扬州评话,总结说我们这种学习办法其实特科学。”
极其重细节和繁复,马伟他们心目中的水浒也就是这样的。以至于他看到电视剧《水浒传》的时候非常吃惊:“也太粗枝大叶了。”
市井水浒:晚清扬州小人物群相
王少堂有“活王婆”之称,马伟学他说王婆的模样,奸猾而又滑稽。两个手抄起来放在怀里,走在路上看热闹,有什么事情,都把眼睛一横一邪说:我早晓得了呀。“坏就坏在这里,早就晓得,怎么不说呢?”马伟说,王少堂模仿的是当年扬州街头的市井人物,惟妙惟肖。王派水浒里面,英雄人物常常不如小人物出彩,大概是因为英雄很难和市井人物套上套。
清代张琳绘工笔重彩《水浒人物图传》——公孙胜
“很多小人物特别出彩,其实就像晚清已经衰落的扬州城里的众生,无所事事,有点小奸小滑,不是坏人,但是肯定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斗杀西门庆”一场里,这种小人物纷纷登场,把场面烘托得越发好看:首先是狮子楼的老板,这是个爱生气的老板,特别有“下床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桌子椅子茶壶看什么就骂什么,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而是生意太好,他太累,所以很爱发作。嫌弃帮工在楼梯下面斩肉的声音太大,先是破口大骂了他们,然后泡壶茶,又嫌茶不烫。16岁的小伙计唐去病上楼,看见大个子武松冲上了楼,他眼睛不好,潘金莲的头被武松挂在腰间,先是没看清楚,看清楚后就大舌头了。结果爱生气的老板听见口上哐当哐当响起来,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冲小伙计叫骂,可是硬着舌头的小伙计怎么也说不清楚。
而楼上也正热闹,西门庆请来的护卫本来都在吹牛,说武松来了让他没好果子吃,几个人为了争宠还打起来。可是真看到杀气腾腾的武松,护卫们都怂了,想想,二钱银子一天的工钱不该是拼命的价格,而且今天才拿第一天的工钱,索性逃吧,于是作鸟兽散。在王派水浒里,细节非常丰富。杀西门庆这天是四月十六,账房先生因为害怕,手一直抖个不停,把账也记糊掉了,过后几天来算账的客人们,问十六号那天吃了多少钱啊?先生只能回答,不知道,没有账了。这种描写非常有周星驰电影的风格,马伟说,他们去看周星驰喜剧电影的时候,也有这种熟悉感。
武松在飞云浦所杀的两名解差王洪、王亮的故事也非常生动。在王少堂的水浒里,这两名解差心理活动之复杂,足足可以讲上几天,先是王洪想这是施恩的关系,肯定有钱送,所以对武松还比较客气。可是没多一会,就有人来把他请去喝茶了,实际是想杀害武松的人来送钱,说是先给50两,掌握了生杀大权的王洪回来后就变了脸色,觉得武松应该对自己害怕才对,可是武松不明所以,表示自己过些时候会拿钱给他,解差不必苛刻。王洪更生气,说你还坐在这里干吗?莫非你还要我请你吃早饭不成?武松觉得也没什么,这时候没眼色的小二上了6笼36个包子,个子大的武松不知不觉吃完了,最后还多吃了18个,付钱的王大爷心中仇恨,杀心已起。王亮心中也不痛快,因为哥哥说请武松吃饭,需要他分摊。说书先生不忘记交代,小伙计要这54个包子钱两很对,因为王洪、王亮两位大爷一去就不复返了。
在路上,三人的心理斗争更复杂,王洪一棒打向武松,武松轻轻一动,棒落空,就把他制住,可是武松想了想觉得不能杀,于是装出喝醉的样子道歉。而王洪还是不明白,又为事成后能到手的另外50两银子牵肠挂肚,纠缠不清。三人的肚皮官司,甚至比武打场面要好听多了。
小人物的描绘之生动,导致武松的回目中,甚至出现了在原著中完全没有出现的重要人物,例如康文,这是在蒋门神被殴打后,施恩请来为武松辩护罪名的一名老书办,王派水浒中,“康文辩罪”是专门的独立一回。老书办康文与张都监辩护的一段回目非常重要,老书办也取材自扬州市井,是当时扬州文人的肖像写真,非常老道,爱钱,心地不算善良,可是口才辩给,出来就咳嗽几声,对张都监明褒暗讽,又句句在理。这是当地听众非常喜欢听的一大回目,因为可以享受同人物辩论的乐趣,简称“文书”。在马伟印象中,水浒中充斥拿钱办事的小人物,都很像扬州人,甚至今天的扬州人身上还有这种影子。给他钱的时候,说不要不要,给兄弟办事还要钱?可是对方再一塞,说不拿就是嫌少的时候,他已经把钱装在口袋里,心里想着:“哈哈,银子挨着肚皮,真爽。”
之所以小人物塑造生动,马伟觉得,还是王少堂善学习。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给我听:王少堂给青帮一个头目竺仁氏讲吴用给卢俊义算命批命书的故事,讲完了大段,竺仁氏说你讲得很好,不过还有瑕疵,就是命书不够准确。王少堂赶紧求教,原来竺仁氏是当时的大相学家。王少堂就拿出300大洋,求竺仁氏为之重新批命书,竺仁氏拒绝收钱,不过还是为800年前的卢俊义批了一个命书。“为什么王派水浒好听?特别细腻传神?就连这种说功书大家都赶来听,因为所有的细节都有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