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本文大标题所说：“关于村子拆迁，火烧槐树，人狗连环斗。”这是短篇小说《大奔在内的二十八条大狗》的主要故事内容，作者不愧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把整个故事以非常有悬念，有吸引力的方式讲述出来，非常精彩，也发人深思，特别是对于人性的拷问。
我在副标题里讲：“这是一篇具有现实荒诞意味的短篇小说，反映了尖锐的现实问题。”我之所以称之为“现实荒诞主义”，是因为小说里一个最为显著的特色——狗具有人类的思考能力，洞穿一切，这和其他文学作品里面简单的“狗通人性”还有区别，这是本质的不同。“现实荒诞主义”或者说“现实魔幻主义”是小说的一种，此类小说往往呈现出一种迷人的魅力。譬如这部小说《大奔在内的二十八条大狗》，这条狗叫大奔，作者通过大奔的认知和心理活动，从这个角度叙述了这篇小说的大部分情节，包括干部们来到主人公黄果的家，包括小说本身对黄果的基本情况介绍，包括村支书跟黄果的一些所谓欺诈交易。大黄对于主人的忠心耿耿令人印象深刻，作者写得也非常出彩。
文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拆迁队火烧“镇村之宝”大槐树，狗群对于他们的攻击，这个情节描述得惊心动魄，非常悲壮。还有就是大奔与藏獒之间的较量以及后来的合作，更是在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出现的——但在荒诞小说里，这都不叫事儿。
小说的戏码除了以上这些，还有一点就是干部们的腐败，包括生活作风腐败和工作作风腐败。本文所反映的尖锐的现实问题，是目前的社会民生大问题，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警醒，如何处理好拆迁问题，以及遏制在此过程中的不正之风。
希望这篇小说同样能够吸引到你，阅读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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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奔在内的二十八条大狗
文 / 董克勤
随着主人一声命令的叫骂，老狗大奔一边将嘴慌忙插入瓦盆的刷锅水里，一边把眼白翻上去，看过一只悬在头顶的破力士鞋，去偷窥主人怒不可遏的脸。“今天主人的怒色比昨日重了不少，这味道不佳的汤不喝是不行了，他的力士鞋饶不了我的。”大奔目光又由主人脸移至主人穿力士鞋的脚。其实脚的旁边是棵九百年的老槐树，槐树的另一侧就是主人三间土屋的住房，房的旁侧是半亩多的菜蔬和玉米苗子，再往外就是特别低矮的院墙。但这些，大奔此时用不着关注的。
主人黄果喂食大奔，照例是怀着“他妈的，再怎么烦，老子都得伺候你”心态的，所以看到大奔对恩赐物的不够热情，就常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起的力士鞋的脚，狠狠地踏在大奔的身上。现在他看到大奔的感恩只是做做样子，就将脚稍举一举，“你这个狼！”吼着踏下去，并想象着大奔的头，遭到力士鞋的击打后，歪倒、半浸于刷锅水中，拼命哀嚎抗议的可笑样子。
但主人这次袭击，大奔认为主人是真正的生气了，看到力士鞋的微动，甚至鼻子也嗅到了主人怒火中烧到相当的热度时，就机警地躲开了，反倒是破力士鞋的脚砸在刷锅水里，激起了滔裤巨浪，瓦盆碎了，刷锅水基本全溅飞去，溅到黄果鞋上、手上、裤子上。特别是力士鞋，全变成了刷锅锅巴、菜叶等无可名状的湿漉漉的什么东西。大奔身上也被溅上了许多，它的黄火焰似的毛衣服上，也满是星罗棋布的菜叶、锅巴、脏水。特别是嘴头的鼻子上，有一片它最反对食用的红薯根蒂——像是谁故意贴上去的。
然而，大奔不但不愤怒、不逃跑，反而趴下，逶迤地爬过去，伏在主人力士鞋上，一半是亲吻一半是舔舐地安抚这只脚。喉咙里小绵羊似地哼哼着：“主人啊，不要发恁么大的火啊，您如果愿意踢我出出气，您尽管再狠狠踢我一次好了，我不会再躲开了，让您好好地消消气。千万不要气着身子啊。”
主人黄果正待抬一抬脚，积蓄些力量，再下大力夯下去时，一辆乌油油的小奥迪突然飘然而至，鲶鱼腮张开似地启开了车门，向两边各吐出一个戴黑眼镜的黑衣人，牵引去了黄果的视线。黄果的满腔怒火，像遇到滔天洪水似地，完全熄灭、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换上了店小二式的殷勤、热情与翼翼的小心，脸上皱纹马上涌巨浪似地高堆、垒起来，一溜小跑且颠着过去，同时沾有刷锅水渣滓的手，颤微微地搜索向口袋。经再三探讨、选择，才十分珍重地捧出袋里的最好的一盒香烟“泰山”，启开银光闪亮的封，抽出雪白的两支，举到两黑墨镜的面前。
黄果就是这样——不能见到干部模样的人，见到了就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好像是到来了什么希望——诸如升个小官发点小财——即使这些暂时没能实现，至少也给领导留下一个好人气印象。而这种好印象，正是一种自己无形的非物质财富，贮藏在领导们心里，今后随时都可以启发他，叫他良心发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来给自己些好处。即使实现不了，至少在这种无望的苦日子里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所以他不能长时间见不到干部模样的人，见不到他们就成了丧家的狗，就像禾苗见不到阳光、雨露。没有他们的时候，自己这一身生命的活血液，仿佛是白白流动了。
但这时的大奔是乐哉悠哉的，蜷卧于老槐树巨大树身边晒太阳，或与同伴游玩、戏耍。大奔常常看着忙忙碌碌的主人，感觉主人的生活远远不如自己自由、欢乐、幸福。
主人迎接讨好干部的时候，大奔一直是替主人鸣不平的，这些干部总认为一个老百姓对他们的尊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而大奔的认识正好与他们相反，干部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那么他们就应该是店小二，为我大奔的主人端茶、倒水、递烟……。大奔看到他们吸自己主人的香烟就愤怒，而况他们对主人还是一副冷面孔，鄙夷的眼神！它觉得自己主人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一直被欺凌、被侮辱着。就蹲一边愤愤地盯干部的脸，盯叼香烟的嘴，心里计划着怎么样扑过去，把他们嘴腮那部分最肥嫩、红润的香肉吃到自己嘴里；或者在他们接受自己主人香烟和其他礼物时，一口咬去他们那个肥嘟嘟的洁白的小手……这些对于身材高大修长的它来说，不但不是个难题，反而是个展示自己健美、才华的好机会，只是主人没这个意思，真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讨好这些歹人？
今天它没有停留于只想心思，而是禁不住一阵风地扑向他们，“汪！汪！”它怒吼着。因为它忽然嗅到了黑眼镜人身上有股很可疑、很可怕、凶恶的气味——怀有歹心的人往往发出这气味。
“滚开！”主人黄果却向他怒吼，还用身子遮蔽、保护着两个吸他香烟的黑眼镜，“你这只熊癞皮狗！”黄果一只脚晃荡着，向它作踢的愤怒动作。大奔跑开了，它看到它的几个同伴——大宁、大安、一方、二静等就在附近，就去通知它们：“快去！有两个歹人，快去组织围攻！”大方它们同时跑开、嚎叫起来，召唤来大约半个多村庄的二十多只狗，排成方阵，一起嚎叫着，竖起尾巴，踢起战争硝烟似的尘土，向黑眼镜们冲过去。
“啊——”一黑眼镜嘴中香烟突然掉于地下，另一黑眼睛鼻梁上的黑眼镜慌乱中不知落于什么地方了，来不及寻找，都“嘭”地钻入黑鲶鱼里，喷一道黑烟屁，跑了。黄果气得直跺脚，嘴里狠狠的说着“打死！打死！不要这熊狗了！两棵好烟白搭了！”泄了气的皮球般懒洋洋回家。大奔们穷追鲶鱼不舍。引很多村民后面追着看，议论纷纷：
“这个黄果咋这样？怎么也不能唤狗咬人啊”
“看样子人家还是领导，对领导这可是犯上。赵支书开会去了，要不，他会问这事的。”
“这俩领导像是有来头的，如果是上面县里、地区来的，咱村可就毁了……”
“听说咱村保不住了，快拆迁了……还是黄果说的。”
“拆迁？那好啊！咱们就上城里住楼了……”
“住楼，那我的牛、羊、猪咋办？还有，咋种地？”
“到时候听领导的吧……”
两领导正苍白着脸坐在黑奥迪里，其一是刘忠，其一是李诚，一官三代，一富二代，原是国土局和法院的领导，现同为“城镇化拆迁指挥部”领导。被大奔、大方它们追咬得魂飞魄散，正颠簸在乡村胡同土路上，处在群狗浩大的声讨战阵中。
村里街道弯曲，狗叫又引来很多村民，奥迪飞奔的威风没能充分施展，待冲出村子，冲上柏油大道，能够加速甩开狗群时，两领导才擦汗、正眼镜、正衣冠、正坐姿，才像个官样子了。只可惜丢了墨镜，不能将地位、财富带来的优越感画龙点睛了。但他们还是将此视为小事，因为他们毕竟是“心忧天下”类型的公务员。愤怒的黑云正慢慢在他们威严的脸上聚拢、漫卷：
“他那棵树还真的有几百年了。但是，咱书记拆迁为啥叫咱先砍树，我想不通。”刘忠说。
“是有点迷信吧？听说他们都叫它老槐爷。县文化馆里都有备案，嗨！备个熊哎！”李诚答。
“依我看，拆迁先打狗！”刘忠说。
“他娘的，也只有狗挡我们！”李诚答。
“这一群狗可够咱下酒的了。”
“听说狗皮暖，咱要多弄点。”
“意外收获！可惜这些狗要为城镇化革命牺牲了！”
“也难怪它们了，没受过教育，不知道政策，没看过文件，不知道咱领导的厉害。”
刘忠笑了：“它知道个屁哎——就知道哼哧哼哧地做狗子！”
李诚也笑了：“听说你日小姐日腻了，就日她的一只小白狗，是不是？”
刘忠笑着打了李诚一拳，握方向盘的手一抖，车子打了个弯，瞬间又恢复正常：“那一回，咱们在一块，你不是也日了个大白花狗吗？”
李诚不笑了，邹了邹眉头说：“人和动物咋都一个样？都弄他妈这个东西？”
刘忠笑了：“咱不都是毛少一点的动物嘛，有学问的人说，人是动物变的，我很信。再说，咱不弄这，图个享乐，当官干啥？”
李诚正要说咱以后不能再弄狗了，会影响吃狗肉时的味道，忽然耳边一大声“汪！”就把喉咙里的这些话堵塞回去了。惊愕地看去，竟发现玻璃半开的车门中，伸进来一个呲牙咧嘴的狗头！正朝他们怒目吼叫着。
它就是大奔。它在车出村外刚要加速，群狗们准备撤离战斗时，一个箭步飞车上的。果然听到了要砍树、要拆迁的消息，正要跳下车，又听到了他们对自己同伙的侮辱，大怒，禁不住提出严正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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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奔回到家，先抬头看了看那棵遮了半个院子的老槐树，墨绿油油地正旺。又见主人黄果正拉着地派车去地里——耷拉着头，阴暗着脸，脚步像踏不死一只蚂蚁似的，心里忽然涌起了怜悯之情，主人日子好艰难啊，老伴死了，两个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他一人负责四亩责任田，邻居们因他穷，都看不起他。现在每年还要交给赵支书一千元，说是超生儿子的罚款他替黄果垫上了，他必须对他“分期付款”。被罚的小儿已经十五岁了，也就是这样的付款已经付十五年了，还需再付十年才能“本息”还清。他在外面受的气，就在家里朝自己发泄，所以挨他几脚，让他出出气，养养身体，也是应该的。
黄果虽埋头拉车，也知道是大奔来了，就往喂食的老槐树下指一指——他已经给它添了新食——一碗粥，两个馒头——他因为自己的大奔吓走了领导，心里不安稳，吃不下饭，就留给大奔吃。大奔吃这些食物时，有些想流泪的感觉，因为他知道主人被拆迁后，肯定像大方主人的亲戚那样，生活更艰难，没有了责任田，那些数不清的水费、电费、管理费、学费、老师补课费、保安费、卫生费、停车费、公交车费……从什么地方出？所以还是不拆迁的好……忽然看到大方、大安、二静他们几个，向自己这边走来，就把自己的这些想法，以及奥迪车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它们。并且着重对他们说：“今后两天，要警惕陌生人来咱们村，这些人是来拆咱们屋子、砍咱树的。”
大方、大安它们常在邻村云游，很明白拆迁的事，就都点点头。
两天过去了，陌生人没来，大宁、大安它们就云游四方去了。倒是赵支书以陌生人的样子出现了。昔日的老破深蓝中山装换上银灰色大西装了，黑乎乎的连肚皮络腮胡子，刮成了青青一片青湖水，上面也有了一架墨黑镜，自己那辆威震八方的血色摩托不见了，竟驾驶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向黄果家驶过来了。出车门，昔日那黄钟大吕的一声吼“你他娘的黄果”，竟成了一声轻轻的有了一定热度的“老黄——”
黄果闻声而动，出得门来，正要摸索好烟，尊一声“赵支书您来了”，忽然晴空一声霹雳——“汪！”一道黄色的闪电飞过银白色轿车，直至赵支书脚边——是大奔！一口咬下支书的裤腿碗口大一块布。
“啊！”黄果操起一根棍子，向大奔甩去，大奔轻易躲过棍子，迈着小碎步，轻轻离开了。它本想咬去赵的脚脖的，又想到这样会马上给主人带来大麻烦，才临时改咬裤布。它已知道了赵的不良来意，就没有走远，躲在老槐树巨大的树身后面候着。
黄果扔去棍子后，就直奔赵支书裤腿，捧起他的脚反复查看，确认无伤后，再仔细看裤腿的大缺口，喃喃地说：“砸锅卖铁我也给您买一条新的。”
一向胆大如天的赵支书，渐渐由苍白脸色恢复了平日引以为自豪的黑红，再一次扯平了西服，缓缓说：“没啥，大叔不会让你赔！你现在是咱村的大福星了！”话音未落，老槐树那边传来一声重重的“汪！汪！”，表示对“福星”的否定，是大奔猜到狡猾赵的话肯定与拆迁有关，所谓的“福星”肯定是主人摊上拆迁了，主人肯定是“灾星”，就发表见解以提醒和警告。
与大奔相反，听到了“不赔”“福星”，黄果竟激动得无话可说，脸上由担心害怕转为喜悦的浅笑了，他要以这种笑表示自己是那种知好知歹的乖巧人，也在告知他的这位大叔：对此恩惠，我黄果只有拿此笑脸来回报了。他这位敬爱的异姓大叔，昔日给他送来的都是要这钱拿那钱的坏消息，独有这一次用上了相近于“不拿”的说话声调。
赵支书无视这巨大的变化，想自顾自地直说下去。不料黄果“刷”地递过来一支泰山烟，这几天他吸惯了开发商和王书记给的大中华，吸泰山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再吃糠咽菜。白他一眼后，只得动员全身所有高贵的宽容品质，忍受下这种恶心的友好，吸了一口泰山，呕吐式地大声咳了数通，才拿出准备多时的微笑说：
“都没你这个黄果有福气！全村人都没得啥好处，你倒先沾了五千元的便宜！”
“汪！汪！汪汪！”大奔老槐树那边叫喊起来。它是说，“不！不！吃亏五千元！”
黄果显然没听大奔的发言，甚至支书的话也没听全，听得分明的只有自己的名字以及连在自己身后的五千元大钱！怀疑声音不是支书嘴里发出的，没准是天上掉下来或是地下钻出来的，也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得钱是从来找不到黄果这个名字的。
“你是——是——说，给我五千块？为啥？”黄果结巴起来，望着支书脸的那眼都快直了，眼珠子也快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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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赵支书突然笑了，脑中映现的是自己从黄果这一亩宅地将从开发商那里得到的二十万。“说起来你得感谢我，咱县里的王书记说你的这棵槐树，在农村大搞封建迷信，要除掉这树，还要罚你一万块，我说全县人民敬爱的王书记啊，王大青天，除树好办，罚款就难了，人家早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当爹又当娘地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光计划生育罚款就二万五了，还需十年才能还清，你再加一万，他到哪里弄钱去？俺黄果常对那些给槐树烧香的人说，王书记是咱的王青天，给槐爷烧香时，要为咱王青天祈福祈寿啊！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不但不能罚他，还要奖励他一万，因为大槐树在他家，是他的。王书记开始不同意，我就一个劲地说你的好处，最后别不过我，就给你五千，你才成福星了。”说完，笑容更加灿烂地看着黄果。
大奔那边跑过来，撅起尾巴，露出牙齿，发出一连串的严重抗议：“汪！汪！汪！”，也没妨碍支书、黄果这一对笑容的继续灿烂。其实，这全是编造，真实情况是，他们要搞拆迁，又恐有人告他们毁灭文化村，破坏古迹，就给了黄果三万元作为补偿，让他事先除掉老槐树。赵支书利用此机会，在骗去了自己编造的黄果计划生育罚款二万五千元的同时，瞬间又横发了五千元。而且这五千又不支付现金，只是抵当黄果今后五年罚款的五千元。但是黄果也就一个劲地点头千恩万谢了。大奔“呜呜”地呻吟着，将头轻轻挨在主人黄果裤腿上，来回摩擦，然后叼起裤腿一角，抬起水汪汪的大眼，柔情万千地望着主人，苦于自己不能用人的语言警醒主人。主人黄果呢，由于人畜相隔，无福觉察到这种关键时刻一言千金的衔衣苦谏。也因为黄果一个心思都放在讨好官员们上了，把家犬视为一个家庭的累赘，否则，大奔这种明显的肢体语言，他也会明白个大概的。
黄果美好感觉中也有不足处，他是担心自己根本无法除掉大槐树，大槐树高、粗，五个人牵起手才能合抱过来。两孩子都上学，自己一个人咋办？赵支书又灿烂地笑了——有福之人危难中总会有高人相助的。支书又一次金口大开，说是你黄果单枪匹马完不成任务，还是我来吧，我会请二十个人来帮你出树，但你要立个字据，按上手印，要求人家来帮你的忙，其他的雇人的钱，也不让你操心了。黄果又一次眼睛直了，眼珠子快掉下来。当然接着的是，又一次的千恩万谢、满口答应、签字画押。大奔“呜呜呜呜”地呜咽着，几次飞跃起来，试图拦住主人黄果签字和按手印的手，都被黄果喝退、被支书踢一边去了。
黄果签了字，画好押后，卧在不远处的大奔，绝望地低吼了两声，又婴儿似地哼哼唧唧地呻吟着，突然浑身像散了架，像患了什么急症，倒卧于老槐树根上，翻起眼睛看上面铺排了大半个蓝天的墨绿色树冠。
老槐树的根和别的树不同，它的根系统，除了地下深处也许是百分之九十多的部分外，还有冰山显露出水面一样的一大堆地上部分，像一大团盘曲交错、相互积压、慢慢蠕动的灰色大蟒蛇。最细的一条也超过黄果土屋的一根大梁，约相当于大奔食盆直径。根堆的底面积蔓延得超过了黄果土屋的面积，堆满了院子的一个角落。裸露的根也完全异于别的树根，因为它是干枯的，干枯得甚至中空了，其实枝干也全中空了；有的中空根上面的表皮部分，不知被大自然何种动机的力量揭去了，剩下干枯河流河床样的古怪东西；大奔的食盆就置于这些河床里，也就成了它的饮食起居处。树干因过于粗大，并不显得高耸入云，倒是上面伸向高空八个方向的主枝，有很大的气势，像八个蜿蜒、盘旋的黑色巨龙，爆吐出满天绿叶的浓云，衔起横七竖八的大小枝条，抖着、舞着向天空腾飞去。
至于黄果的低矮小屋，只像是它飞舞时坠落下的一个歪歪扭扭的鸟窝。大槐树巨伟高大的树冠，几乎遮掩了黄果一亩地的院子，同时还侵占了邻居近三分之一的领空宅基。
这槐树“响外不响里”，在自己村里，也许是人对它司空见惯了，不感到它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一棵老树吗？有啥好看的？至于“秦琼在此拴马”的传说，几个快走不动的老人躺在老槐树下，由百无聊赖将进入瞌睡时，还互相说一说。年轻人早骑着摩托车从旁边飞过去了。邻村人及路人却很惊奇此树，年纪大的，常常冒着黄果的冷淡、大奔的吠声警告，到树前顶礼膜拜，烧香许愿。也有一些穷酸文人常来此摇头晃脑，捻须吟唱什么。甚至有一位本县的老年书法家，称这位老树为恩师，因为他看到这棵树后，书法变得枯硬苍劲了，得了大奖。但全村的人和狗却只有大奔自己知道这树就要成为碎片、灰烬，它心里悲哀得沉甸甸的，无法对主人说清楚，就去找大宁、大安、二静它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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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大宁它们几个急急忙忙从村外跑来，对大奔报告：日本兵来了！原来它们看到的二十名青壮年来者，一律黄绿斑块军衣，头戴有遮耳朵布片的黄绿军帽，耳上布片正迎风摆动，极像电视里的日本兵。大奔问：带什么武器？大宁说，肩上有大锯、砍刀、钢撬等，手握一根黑短棍子——这其实是打人和狗的电棒，它们不知。但它们却准确的知道，这些人就是大奔昨天说的来害大槐树的人。大宁最后还补充说，他们都一个个酒气熏天。队伍的最后面跟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赵支书在里面，是他领来的乡拆迁队。
大奔连忙叫它跑着发信号，集合队伍到村路口来。大宁疯狂地叫喊着，瞬间跑遍全村。一会儿路口集聚了村里所有的二十八条大狗。都异常愤怒地竖起尾巴、拼命嘶叫着。对面的来者，在大奔的眼里，渐渐清晰地现出来他们的鼻子、嘴巴、小腿……，大奔猛吼一声：冲！二十八条狗，从二十八个不同的角度，拖着它们自己踢起的二十八条白色土尘烟，急驶的钢铁坦克一样，不，更像发射的地对地导弹一样，喷着满腔的怒火，掀动身后滚滚的白烟，向它们的敌人飞去。
最初的十几秒钟里，队列由整齐的两行忽然变成了一盘鬼哭狼嚎的散沙，接着后面传来赵书记严厉的斥责声，那些散沙子们一个个开始竖立起来，有五、六人裤子的下半端成了褴褛了，两个人腿肚子成了血的。掉了魂似的没命喊着。后面轿车里声音的继续指导着，他们扔去钢撬、大锯等物，挥起电棒迎击来犯之敌。不过有大部分的电棒没被慌乱的主人打开电门，只能当普通的木棍子使用，因此不能击溃狗群的包围圈。这些人毕竟是下面偏僻乡村里选上来的异常彪悍者，他们短暂的惊慌失措过去后，就由人变回了狼，他们冷静地打开了电棒的开关，电棒就“咝、咝、咝、咝”毒蛇般叫着，伸出飞溅火星的毒舌头，打得狗满地滚爬、疯跳，正像一群刚离开水面的渔网里拼命乱跳的鱼。很多狗嘴上、身上带了血。
大安被一根电棒追逐得翻滚了五、六丈远，还是最终没有躲过去，被电棒击得嘴角流血，嘴唇可怕地向后翻卷着，翻卷得几乎遮住了鼻孔。露出血红血红的嘴唇内皮，及白得雪一样的整齐牙齿，头部毛发向四面八方爆炸似地硬硬地竖立起来。
大奔凭着自己强大的体力，矫健的四肢，灵活的头脑，旋风一般地在“日兵”电棒中自由穿梭，忽然看到自己的情妇大安的危机，就轻盈地躲过一个伸过来的电棒，飞过两个人踢起来的大腿，再突然越过一个“日兵”的头，一口咬住追杀大安人的手脖子，那人“啊！”大叫起来，丢了电棒，另只手捂了这边的伤口，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他失神地惊叫着，仿佛是眼瞎了似地地到处乱窜，潜意识里既是寻找医生、医药，又是在惊恐万状地躲避大奔。
然而大奔思想里并不是恋战，而是撤退，他根本不去追赶他刚才的那个对手，而是叫唤了一声，发出撤退的命令，它就傍着大安，嘴衔起它脖子上松弛的皮，和其他的二十六个伙伴们，一溜烟地撤回村庄里去了。村口回头又吠叫了一会，就按大奔的吩咐，去大槐树周边的院子里埋伏了。赵支书的小轿车开路，领着东倒西歪的拆迁队，呼喊着：“打倒封建迷信！”激昂口号，向村子进发了。刚到村口，赵支书的小轿车头上，忽然多了一支高音喇叭，传出来大家熟悉的县电视台播音员娇嫩声音：
“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中共县委，关于扫黄扫黑扫除迷信的通知。根据中央……”妇女有的端着碗，有的抱着孩子出来观赏。小孩子们则在大喇叭和她们之间穿梭。年纪大的老人则眯着眼，捋起胡子，喃喃的不解：“咋着又来宣传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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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支书率领的这队人马，庆幸自己没有再一次遭到狗群的袭击，而安全抵达目的地——黄果的院子里。大奔早已伏在对面人家屋脊的另一面，当他从屋脊的后面露出头，想瞧一瞧赵领来的“日兵”情况时，赵也启开车门，露出自己的头于车门外。听到赵说：“老黄！人给你领来了，你就使用吧！但是这饭你得管！”黄果早已从窗口里瞧见了这二十个彪形大汉，正愁他们的饭钱呢，听到支书的话，立刻跑出来，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子，还是没掏出半棵“泰山”来——它已经被用完了——他也知道昨天支书吸的，就是口袋里的最后一棵了，之所以作一通掏烟的虚动作，是让支书看的，是让其明白自己在他隆重到来之时，总是慌忙掏烟殷勤招待的。他把自己的空口袋翻起来，亮出来，抖落着，嘴支支吾吾了一阵，才可怜巴巴地笑着说:“支书，你看这……嗨！我有这个钱就好了！”说完又张开自己空空的两手，以图解和说话结合的方式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
“救人救到底，看到你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替你把这饭管了！连你一起，上午咱们进镇上的大东方红食堂！”说着，说着，赵支书掏出自己的大中华，扔给黄果一支，自己以金色打火机燃着吸起来。黄果破天荒受宠若惊，点头哈腰，为表示对领导的尊重，舍不得吸，特将香烟别在自己耳朵上，当做一种珍贵的纪念物，收藏、保存起来。但是他还是有话要说，他自己苦苦地想了一夜没睡，考虑了一个问题，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赵支书，……我想了……万……一……除树时，树枝落下……来，我房子就毁了。”黄果说到这里时，心里想着支书一定会说：不会的。那时自己就可用这样的例子回答——那一年他给生产队除树，碰烂了支书您的一片瓦，被罚扣了七天的工分给您补偿。不料，支书呵呵呵大笑起来：“我以为啥事呢，你这个小熊破屋，加上里面的一个破床，再加上你，能值几个钱？”
黄果一听愕然了，眼前一片黑，知道什么都完了。大奔叫起来，其他二十七条狗叫的声音也从不同的地方响起。支书自然信奉“狗叫是用不着回答的”，看定了黄果，又笑了，大声说：“黄果！我让你住楼行不行！你有几间破房我给你几间楼！包括床、桌、椅都算成钱，还有暂时的租房钱。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大奔们继续叫唤，黄果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朝着空中威风凛凛地大喊一声：“大奔你个熊狗！别叫了！”狗们群响毕绝，黄果得以用力地瞪一瞪自己的眼睛，看定了支书，又有些犹豫的问：“真的？”
“咋了？不信？我发誓，我如果说谎，今天上午就让老槐树砸死我！下午我就给你签合同，把这些都签上，谁说谎，老天爷罚我死了个龟孙！”说着说着，赵支书拍起了胸膛。大奔和树上的鸟雀一起叫起来，黄果就同意了。
开始计划怎样除树，一拆迁队员献策道，不如烧了它省事。众人都点头，赵支书命令人去自己家拿汽油，其余的人都丢电棒在黄果院里一个较远的角落，就去准备烧柴和爬树用的绳子等物去了。大奔突然发出命令——“汪！”叫了一声，二十八条大狗，从二十八个地方——墙头上、屋顶上、墙角里、胡同口等，像二十八道彩色闪电，一齐降落在黄果的院子里，大安、大宁、二静、一方等一起奔二十个“日兵”去了。赵支书早钻入他的小车里去了。大奔却跑去守卫那一堆电棒。
果然，赵支书见群狗们咬倒了几个拆迁队员，并且有两、三个腿上都有血时，就以大喇叭命令队员去拿电棒，被大奔堵了个正着，大奔跑着，低低吼了一声，跑道上起飞的飞机那样腾跃起来，迎面扑向最前面的一个队员，前爪两个铁拳一样，击打在队员的胸膛上，队员“哇！”一声，仰面倒下去，大奔轻盈地越过他，连血带肉地撕去第二个队员的一只袖子。那队员没命地嚎叫着，疯似地往回跑。其余的人也都失魂落魄地逃窜回去。大奔猛将张翼德站在长板坡后的桥上一样，挺立在电棒堆边。赵支书轿车里看个明白，嘀咕了一句“他妈的，咋搞的？我的藏獒牵来就好了”他生气地用大喇叭喊：“真笨蛋！四面围过去啊！”但是这些拆迁战将们没有一个敢动一动，任凭大安、二静们狂吠和呲牙威胁，也不敢去招惹大奔。
轿车上的大喇叭突然响起赵的叫骂：“黄果！你个熊龟孙！你装呆啊！你去拿电棒啊！”
黄果确实被这种场面惊呆了，自己的大奔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啊？他就去拿电棒，他走得很慢，心里还真有点害怕狂怒中的大奔。但是大奔还是没有扑过来，见了他，低了尾巴，迈了小碎步，慢慢蹭过来，嘴里痛苦地“呜、呜、呜、呜”地呻吟着。到黄果脚边即停下，趴下，伏在黄果脚上，衔起裤腿，再来一次“衔衣苦谏”。
黄果脑子里一直晃动着一幢高楼的影子，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脚踢向大奔去。大奔低低吼了一声，垂下耳朵，夹起尾巴，回头看了看主人黄果，隐去了，其他狗也隐去了。
赵支书仍在车里用大喇叭命令众人将电棒插在自己的腰带上，以防不测。这时一个村民将一桶汽油扛来了，赵命向槐树架起“人梯”，几个麻利的青年人，踏着人的脊背爬上大槐树，然后用绳子拉这桶汽油上去，再以其他的小容器将这些汽油分散到主干及八个主枝上。人下来，下面就燃起火来，由于大树根部堆积许多干草、垃圾，奇迹发生了，被淋上汽油的中空的根、干、枝，一下子变成了烟囱，八个大主枝向天空吐出了滚滚的黑烟！黑烟刚持续半分钟，“啪！啪！啪”地一阵爆响后，“腾！”主干起了火，根起了火，八个主枝干起了火，真正成了八条腾飞的火龙。又一阵更密集的“啪、啪、啪”树叶喊叫声过去，分枝和所有的枝条、绿叶都更响亮地烧起来。是这个村庄有史以来体积最大、热亮度最大、烧掉了最大价值的一堆火。二十八条狗个个叫得很凄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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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道黄色的闪电，从屋顶产生，划一道弧形，向烧树的一个指挥者射去——是大奔，趁对方注意力专注树务时，去咬他拿电棒的手。不料那人也许是听到了大奔袭来的风声，也许是他对勇猛大奔的过分担心使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来，却发现大奔果然来了，手中的电棒下意识地举了举，飞行中的大奔及时调整方向，竟从他头的另一侧擦过去了，锋利的爪子把他的耳朵抓成了淋漓的血耳朵。大奔空中飞行时，也有两个拆员瞥见了，只被惊得呆了，全忘记了自己原是个会呼喊出语言的高级动物。直到指挥被抓成血耳朵，发出歇斯底里惊叫时，才跟着喊了两声没有语言意义而只有物理意义的非人类的噪音。正待众拆员手持电棒，要赶来击打大奔时，大奔早消逝院墙以外数不清的屋顶与绿树叶里了。
燃烧大约进行了二十分钟后，朝向东南的主枝“咔嚓！”一声中间断了，“轰隆隆——”落在黄果院外的胡同里，烧起了一座小小的火焰山。又过了五分钟左右，黄果屋子上面的大主枝也恰好落在黄果的屋顶上，屋顶稀稀落落的瓦没有遮住的屋草立刻“哔哔啵啵”地燃起来。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一起向屋里面大叫“黄果！黄果！快出来！”原来黄果在屋里向外运东西。已运出了小木床及衣服、被褥、锅碗瓢勺、桌椅等，屋里基本一空，但还屋里呆着，仿佛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没有被自己搬出去。
几个村民冒着烟火，急忙钻进屋里，把黄果拽了出来，屋子接着就倒塌了。赵支书望着他狠狠地说：“怎么不留在里面，砸死？烧死？我说的合同，你不信还是咋地？”黄果一脸苦笑，一脸茫然，他心里感觉忽然什么都失落了，一切都空空的了。他什么话也没有了，只望着支书毫无意义地笑一笑，然后低下头竟呜呜地哭了。一直没中断的狗叫，此时叫得更强烈了。
“呵嚓！——”一声霹雳！倾盆大雨一下子从空中到下来，这之前，谁也没有往天上看，谁也没想到会有这场大雨来挽救大槐树。大槐树上的火熄了，八个主枝构成的大树冠，有的烧光，有的烧折断，落于地下，只剩主干像一个巨人的黑木乃伊，还站在那里，只冒着些许烟缕，说明自己还有气，在微微喘息。大雨仍像是为专一灭火似地越来越强烈地倾注着。
被政府“打倒封建迷信”口号镇住的村民，望着雨中的大槐树，突然像得到了老天的暗示，跑出来，跑出家门，跑出观望，跑进雨里，跪在老槐树前哭着顶礼膜拜。赵支书和他二十个拆员们一时没了主意，莫名其妙地呆站雨中，逐渐强大起来的大雨，把他们变成了一个个浅海底的暗色礁石。
“嘀！——呜！——”一辆黑奥迪轿车缓缓驶过来，蒙蒙的雨雾，积水的泥水路面，使得它更像个黑鲶鱼。狗又叫起来了。雨声电闪中突然又一声霹雳！雨更大量地从空中倒下来。黑鲶鱼这一次是一下张开了四个腮，吐出了四个戴墨黑眼镜的人。前面走的两个是上文已经介绍的刘忠、李诚，但今日的刘忠、李诚已非昨日的刘忠、李诚，因为他们两个手里各多了管手枪。后面的两个是武装的警察。一个警察院中高喊：“谁是黄果？”
“我”。黄果胆颤颤地应着，但脸上却笑起来，手不自觉地摸进水淋淋的口袋里——又慢慢提上来，这才想起，他的一盒泰山，昨天就报销了——也真蠢啊，这种大雨天，还能吸什么烟？但这毕竟是领导啊！这一回真是太怠慢领导了！
“想干啥？把手举起来！”两个官员和警察真富有革命军人的智慧及警惕性。
“好……”黄果认为这真是天赐良机，顺势将没掏到烟的尴尬的手，很乖顺地举起来，因为这可以解释成：不是我不敬您们香烟，而是你们非让我举什么手，耽误了敬烟。
“你烧掉了国家一级历史文物，现在逮捕你！”天上的霹雳在黄果脑中炸开了，黄果象一只笨鸭子被一只钢钳的大手死掐住了脖子。
“不行！”想不到赵支书大吼起来，“大槐树是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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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信的是人，树本身不迷信。”刘忠抹一下脸上的水说。回头命令警察：“把他也捆起来！”赵支书扭了几下被捆缚的身子，蹲地下不动了。部分雨里围观的村民中，发出了一阵叹息声。多认为“刘支书还是照顾咱自己的村民的”“黄果也忒不是东西了，大槐树在没分成小生产队时，不是公共的吗？你黄果为何独卖独吞？”再者，黄果平时只是讨好领导，怠慢了乡亲，如今被上级领导逮住，人们甚至有点点快意。
“领导！——”黄果噗通一声跪在刘忠面前，“老领导啊，昨天咱俩还一块吸烟的……烧树的不是我。”黄果这样很愚蠢的行动实际上是很正确的，因为在咱们这里，关系是决定一切的，也可改变一切的。况且他用的是中国人最厉害的一招：以昔日对他们的恩德、以良心来感化他们，恩德、良心，古人说是无敌于天下的。
但是，刘忠似乎是更厉害的一种人，他竟没有被这些治服，他只对警察简单地说两个字“拷上！”黄果并一起的两手腕上就多一个贼亮贼亮的手铐了。黄果哭着倒下去。村民中一阵骚动：黄果也是个可怜人、老实人，一向巴巴结结的，咋着就毁树了？从没有听说过黄果要卖树的事。我看这里面有问题。拿枪的刘忠朝这边看了一眼，人们立刻不响了。一阵猛雨横扫过来。
“呜——”一声低低的哀叫，伴着“咔嚓——”一声霹雳，大奔从空中迷蒙的雨林中奔腾而下，从背后直取刘忠。
“呯嚓！”刘忠来不及喊一声，就被大奔咬住胳膊，倒在地上的雨水里，大奔顺势撕去了他肩头的大块肉团，肩下白亮亮的雨水立刻变暗了，像谁净水中倒入一盆黑脏水。万杆箭头一样的雨击打着他裸露出来的煞白煞白的骨头。众人都呆了，竟没有人去扶他。大奔回马枪似地兜身而回，直奔刘忠的脖子，奇怪的是刘忠脸上竟是睡着一般的平静，丝毫不觉——大约痛得昏死了？但身旁的李诚没有长期呆愣下去，举枪向大奔射击，“呯、砰、砰”大奔被击中头部、胯部，带着半身涌流的血，倒于水中。众多拆员和两个警察正七手八脚地抬刘忠向轿车，听到枪声，立即被惊吓得失手丢了刘忠于水中，回头朝李诚看去，看到了两幅图画，一动一静，静态画是持枪呆立的李诚及身旁倒地的大奔；动态画是一只哀叫着的名叫大安的狗，正居高临下地朝李诚的头俯冲过来。
没等众人已经大开的大嘴里发出丝毫惊叫声音，大安已死命地咬住李诚血淋淋的耳朵，并和正鸣枪射击着的李诚，一起倒于血水中，李诚射击完毕的手枪还插入在大安的血肚子里；李诚另一只手，死死地捂护着已经被咬去耳朵的地方，血从他固执地手指之间涌流如注。同时身子强烈地颤抖着，嘴里嘶喊出来的尖利声音，使人感到特别的异常，简直类似于某一种禽兽遇到灭顶之灾时发出的最后的声音，周围的人都毛骨悚然。但两个警察毕竟是警察，身经百战，他们立刻放弃了刘忠、李诚的救护工作，拔出枪来，向继续冲进来的大宁、二静射击，被拆员们抬进轿车的二伤员高喊着尖利的声音：
“打死！打死！都给我打死！食肉寝皮！”
“记住，食肉寝皮！给我运回去！”
雨声更大地响起来，试图以自己的洁净来冲刷这脏污的人声、枪声。也试图以自己的柔软来抽疼这些人坚硬的脸。雷声也知道自己的威慑是徒劳的，就跑到远方去宣泄了。
大宁、二静是特别聪明的狗，他们以自己在拆员们之间飞一般地跳跃、穿梭，来躲避警察的子弹，并伺机撕咬他们，果然枪声没有了，只剩下了拆员们的尖叫和电棒的挥舞。愤怒的二静雨水中飞跃而起，从侧面咬向一拆员的大腿，那人“呀！”一声倒了，二静带血的锐利的牙齿便直取那人的肩头。但这时，枪响了，二静倒在血泊里。高大的大宁哀叫一声，折身过来，想来帮助二静，被五、六根同时伸过来的电棒打死。倒地的二静哀嚎着叼着大宁向大槐树爬去，警察的枪在它们周围的水中打起一朵朵爆响的水花，都不能阻止它，身后拖着一道淡淡的血水。终于挨到老槐树的根了，二静最后一次昂起头，向空中大叫数声，就头挨着树根、爪抚着大宁死去了。
二静的死和它的叫声仿佛是一种神秘的符号，远去的霹雳又跑回来了，带来更激烈的声响和更迅疾的泄雨，霹雳电火急雨中，剩余的二十四只大狗，从四周的墙头，从屋顶，从墙角，从阳台，仿佛天兵天将一般，踏着霹雳，披着闪电，挟起遮天盖地的急雨，嚎哭着它们内心的伤痛，一起奔腾而下，扑向凌辱它们主人、欺侵它们领地、杀害它们兄弟姐妹、侮辱它们尊严的敌人，什么现代化的枪支、电棒，什么人类的智慧与残忍，它们全然没有考虑，它们只想以自己的血，以自己几乎毫无成效的抗争，来擦亮和鲜红它们的尊严。
拆员们被狗袭击了几次后，就变得镇静多了，打开电棒，在警察的指挥下，渐渐聚拢成一个背靠背的圆形阵，并把车中受伤的刘忠、李诚的抢，给了拆员。警察、拆员们的强势立刻表现出来了：他们成了在坚固的阵地上，来还击游兵散勇的“游刃有余”者，而且，四支手枪和二十个电棒的威力充分施展出来了。其人、兽的悬殊，其惨败结局的必然性是可想而知的。其实，大安、二静它们整个的抗争，都没有将这些人都咬死的胜利定为目标，它们主要的目的是驱赶和示威。它们出于本能的抗争，反而是维护人类的尊严与高贵。是毫无希望的一次悲壮献身。它们的名字是：大奔、大安、大宁、二静、大方、二平、和和、好好、绵绵、二猴、大香、大保、小卫、花花、长毛、气死驴、王超、马汉、三皮、黑子、胖妞、三寡妇、花狸虎、黄二、黑煤球、大骚虎、六老蜜、黄袍。
过了两天，黄果和赵支书从乡派出所里一块出来了，都喜气洋洋的。特别是赵支书，红光满面，西装革履，喜笑颜开，给周围看到他的村民散泰山烟。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本来就是赵支书与刘忠、李诚设计的一个阴谋。但是村民对他们的支书有了好印象了：赵支书毕竟是咱乡亲，若不是赵支书帮忙，他黄果肯定没命了。
“黄果是咱的人，我不护他护谁？说他毁坏文物，我还说你毁坏文物呢！下文件叫我破除迷信，不除掉槐树，咋着破？还要判黄果无期嘞，我说我是支书，要说有错，一切错都是我的错！一切有我顶着，于俺黄果没任何关系！那一帮熊孩子没话了，我们就出来了。往后，咱街坊邻居跟着我，我姓赵的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还是赵支书！顶天柱一个！”
“赵支书，好样的！”
村民都称赞着。第二天人们仍这样称赞，第三天还是这样称赞……第四天……
“街坊邻居，老少爷们”黑轿车里钻出西装革履、戴墨黑眼镜的赵支书，（随后又钻出带笔记本和皮尺的人）赵支书摘去眼镜，对围在一起议论黄果事件并称赞赵支书的人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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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大家都回头笑盈盈的望着他，就接着说下去“这两天我用一箱茅台，跟王书记磨破了嘴皮子，终于说得他动了善心，答应替咱换个好房子住住。”
“啥好房子呢？支书？”人群中有人问。
“你说的不就是外面那个拆迁吗？”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为啥呢？因为他搞拆迁，他得看看在谁的地盘上搞，我姓赵的，那也是县里响当当的一个！人中龙，鸟中凤！敢给我亏吃！敢给我的村民亏吃！他得长三个脑袋六个手！你们放心吧，我和县里也是借这个拆迁风，来给咱大家弄点好处……”
“赵支书就是给咱带来福了，我想问问，房子换楼，怎么个换法？”
“普通房子一平方换一平方，特别好的，一平方换一平方一点三。”
人脸上都放出光来了。齐声说“好！”但有一人低下头，唉声叹气，等大家“好”完了，就说：“这犁、镂、锄、耙、小拖拉机、猪、牛、羊、鸡，咋着上楼啊？”人们愕然了，也无声了。
“哈哈哈！”村民中一向不大笑的黄果笑起来了，人们都很吃惊，听他说下去，“都快过共产主义了，还要这些干啥？赵支书给我说，给了房子后，再多给些钱，做生意，谈交易，赚大钱。再不中，就摆个摊，做个小生意什么的，不用下地干活出一身臭汗了。不愿做生意的，就去当工人，搞管理，当个什么助理、工头、领工啥的。有能力的，用脑子干活，都成了啥子白领了。”人们虽没有对这席话鼓掌欢迎满口称赞，但脸上明显地轻松、愉快多了。
“还有，这些家三伙四的，都交给我，我给你们卖。价钱也要合理，让你们基本满意。”赵支书很和蔼地说，“当然，愿意自己处理的，你们自己处理。我叫人干什么事都不强迫。”
人们脸上现出笑容来了，表示愿听支书的。赵支书顺手牵羊，只用两天时间就把村子拆除了。黄果和村人们就投亲靠友，别处租赁房子，暂为度日。三个月后，他们搬进了赵支书和开发商在城里盖的一座楼上。他们原来的村子废墟，赵支书、开发商在县领导的授意下，准备明年修成收费的公园。
这样大的沧桑变化、人世奇诡，当然就导演了这么一个场景：瓦砾、石灰块……所堆成的一个个波浪，斑驳陆离，波动成一个小小的死亡湖泊。其中的半截大槐树，像沉船的一个断折的桅杆，浸在瓦砾、碎砖、碎玻璃、石灰块组成的凌乱波浪中……突然远处一个小黄点渐渐向这边靠近，靠近，终于看清楚了，黄点就是一个较瘦长的黄色动物。它站在大槐树下，对着茫茫废墟，哀鸣了数声，就飞一般地远去了。它是一只狗，叫大奔。
大奔雨里中弹倒地后就没有了记忆，记忆随肉体一起死了。但世上的事情、事件不会死，它们不会因某些个人的意志而停滞，它们在按它们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地发展着。
大奔中弹后，大安、大宁、二静等二十七个同伴的被杀，它就不知道了。它有点感觉时的地点是在一个农家小院里，具体的感觉是头部、颈部、胯部的伤口，有一种很舒服的清爽。那是一个老农民在给他的伤口上药。老农民叫胡三，善屠狗，三个月前被叫去县开发项目指挥部，说有几个被拆迁村里运过来的死狗要处理，他就去了。宰杀了几只后，胡三突然发现了大奔修长、匀称、肌肉凝聚的雄健身材，心里暗暗吃惊。以手背试了试它鼻孔，竟发现还有些气息！灌它一些温水，装上自己的电三轮车，傍晚收工时就带回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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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灌大奔两天米汤，伤口开始出现微微好转的迹象，但它眼睛已经睁开了。胡三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动物的眼睛美：黑、大、亮，像是两个无限深的幽潭，盛满了温和、仁慈和宽容。它静静地望着胡三，心里明白了一切，眼中充满了感激的盈盈泪水。胡三也是第一次在他挥刀屠宰的动物面前，流下了泪。但是接着他就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大奔运用它刚刚会动弹的两只前腿，颤抖地扒着地面，头像刚启航的船头那样昂起，耳朵两把长尖刀似地竖起来。向屋子外面缓缓移动，胡三没有立刻制止它，紧跟着。
大奔艰难地出了院门后，就很明显地拐了个弯，向另一个方向爬去，前面不是路，而是一片布满塑料纸碎玻璃的臭水沟。这个方向正是胡三所不知道的——大奔家乡的方向——此时出派出所的赵支书正给黄果及村民说着拆迁的谎话——胡三当然不知道这些。他注视着大奔所爬过的血迹斑斑的痕迹，就俯下身子，抚着大奔的头说，你现在身体还在生死未卜时候，流血过多你就会马上死去。不如我给你治疗几天，你休养休养，再回去吧。看到大奔的头歪向一边，眼也微闭了，胡三就抱它回屋里去。
其实，胡三劝大奔伤愈再回家的话，是假的，他特喜欢大奔，怎肯让它走掉？三个月后，大奔在胡三的医药、米汤、肉骨头作用下，不光伤全部好了，而且身体比过去似乎有所长大，毛色黄缎子般鲜亮，眼睛灵动有力，四肢强健如四个四根小钢柱。它被栓于院子的一角，将自己身上的铁链子抖得哗哗响，继而牙齿咬铁链咯嘣嘣响，嘴里流出血来了，铁链子变成了血链子，还在咬。
胡三恼了，上去他身上揣了一脚，大奔跳开了，低下头，嘴里痛苦地“呜呜呜”着，胡三见它不再咬链子了，就走开去，接着就听到“卡擦、卡擦……”的声音，胡三惊异地回头过去，见大奔在啃连接铁链的木桩，已经啃了多半个了，稍一用力，就会挣脱。急忙返回，再去揣一脚，大奔还是呜呜呜着跳开了。捡了个较长较粗的木棍，削尖了，揳下去，把铁链系于上面，离去，一个小时回来再看时，这个木楔也快被啃完了，而且残留的被啃木楔上，带有更多的血迹。大奔这次在胡三的揣脚时并不退缩了，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再换一个木楔还是如此。胡三就犹豫、就思考了。忽然，熟悉狗性的他，眼前一亮，就去解铁链，解下，对大奔说：“你走吧，找你的老主人去吧！”
大奔不动，亮晶晶的眼睛仍望着他，
“去吧。”胡三这一次说时，声音软软的，并且就要捂脸转过身去。
大奔呜呜地哼着过去，在胡三面前趴下来，爬着，伸出舌头，舔胡三的脚。然后回头一溜烟地跑了。
大奔在大槐树边万千复杂的气味中，终于嗅出了主人黄果就要消失的一丝微弱气味，就沿着它先找到主人租赁房子的地方，继而又费了一天的奔波，终于找到主人住的一栋高大的楼房前。
“怎么？又他妈来了一只！滚！”一声雄壮的很有底气的吼声，在大奔头前面炸雷似地爆响。就看到一个很高大，脸很有凶相的穿警服的男子保安，举起长棍子向它打下来。这样的警察服装突然像一块红烙铁似地，揳入自己脑海，它感觉自己神经炸药包导火索似地，“哧——哧——哧”燃起来，大奔稍一抬脚轻易地躲过对方狠砸下的棍子后，几乎没等落下来的重型武器发出落地折断的声音，就地对空导弹似地，拖着长长的燃着冲天怒火的尾巴，“汪！”——吼一声，拔地而起，直取他咽喉。高大的保安像雪人遭到冲天大火一样，立时矮了，“娘!”嚎一声，捂上眼睛，仰面倒下。
大奔的利爪几乎是贴着保安的脸飞过去了。大奔想再杀他个“回马枪”，眼角里瞥到几个警服的保安正从保卫室里跑出来，有的去拉倒地的大个子，有的朝这边愤怒地瞪眼，大奔就不和他们纠缠，一溜烟跑去了。
大门里面一看，原有八、九幢和主人楼同式样的大楼，都有三十多层高，相互挨得很近，互相遮蔽，隔离天日，大奔直感到此时的中午就像是傍晚，冬日的西北风，把冰冷的楼体摩擦得呜呜作响，扑在大奔身上，像倾泄来一道冰河。两旁无数的小窗户，像其他敌意的兽类一样对他瞪起了黑洞洞地不怀好意的眼睛，大奔忽而感到非常孤独了，像是梦中来到一个无情无理无生命的陌生星球，心里悲凉得想哭。它想起了主人黄果，虽然对自己粗暴，但它知道这是赵支书等人对他粗暴惹他心烦引起的。自己主人是善良的，七六年自己作为一个小流浪狗饿昏路边，是饿得眼花的主人收留了自己，抱自己回家的。
心中的主人就成了这个冰冷星球上方的一个温馨的天堂。它庆幸自己此时有这么个天堂，自己的依靠之地。想到这里，心里顿觉暖和多了。大奔知道哪一幢楼是主人黄果的，就进去了，进到里面一看，又见到许许多多的房间，气味混了，大奔就辨不出了，见一群人拥挤着进入一个房子，大奔就思考它是什么用处的房子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几个人在很着急的问：
“见到一只大狗没有？”
“那个熊狗往哪跑了？”
“是一只黄色的大狗。”
大奔立刻听出里面有门岗警察的声音，向那个人拥挤的房间，纵身一跃，正好跃入正在关门的电梯房内。电梯就在一片惊呼声中上升了。升了一层楼时，电梯管理员停了电梯，挤过人丛，猛抬脚向大奔狠命踢去。就在脚即将踢住大奔脊梁时，一个人扑上来，抱住了大奔。那记狠脚，就落在这个人身上。管理员的意愿没能完满实现，仿佛自己的尊严突然矮了半截，就那人身上补了更厉害的两脚，奇怪的是那人还是一动不动。管理员感到自己的脚都疼了，正考虑是不是还要踢第四脚，人都说，管理员师傅，你就饶了俺乡下人吧，谁见了自家的狗不亲？快开电梯要紧。管理员瞪了大家一眼，都不吭声了，他决定把那人从狗身上拉下来。但接着就听到了狗身上那人的哽咽：“大奔啊……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管理员终于从脏兮兮的有着自己鞋迹的破衣堆里，认出了黄果的脸。“啊，熊吊黄果！赶快把狗放跑！咱这安定小区里不准养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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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大奔身上的黄果依旧抱住大奔脖子。依旧哽咽着。好像没听到管理员的话。管理员调整一下全身动作的协调性，积攒、凝聚一下体内狠毒的动力，向大奔屁股猛踢去。众人很多都捂起耳朵，他们都知道这一脚下去，狗肯定会哀嚎出惊天的刺耳尖音，或许爆发一场疯狂的人狗大战。但是，大奔对人类这一最愤恨时重量级打击的反应，却是钢铸铁聚一般的纹丝不动，也不发出一丝儿声音。因为它正陶醉于敬爱主人的爱抚之中，这种陶醉所享受到的幸福，足可以使它忘掉这种击打带来的疼痛。人们接着又看到它扭回修长的脖子，用舌头舔着黄果破棉衣上管理员的泥土脚印以及其他的脏污。
“管理员师傅，快开电梯吧，都还有事情呢，何必和一只狗较劲呢？”
“再说，不叫养狗的事，可以停一会向上级领导反应，也不迟嘛。”
电梯上的人真的都急了，乱糟糟的，都喊叫起来。电梯被迫升起来，黄果领着大奔来到第二十八层自己的小房间里。
大奔看到了主人住的是“三室一厅”。墙、屋顶没有粉刷，地板还是一个深深的坑，水管、电线就在这坑里穿梭着……整个的还是开发商、赵支书出售时的毛坯样子。没有装修的原因，是黄果原住的房子的面积没有这“三室一厅”面积大，需黄果拿出几乎全部的土地赔偿钱，才能得到这样的“三室一厅”。屋里的家具还是那些破床、破棉被、破桌椅板凳……。但是，这些破烂垃圾倒是与露着泥土、砖头、瓦砾、塑料管的墙壁、地面，十分和谐一致的。
大奔感到这些塑料管道与电线交错的地面，没有老家的槐树根卧室舒服（那些裸露的树根在冬天有一种类似于人皮肤的温暖），就在屋里坐卧不宁，来回走动。黄果坐在小板凳上继续给大奔唠叨：“大奔啊，赵支书坑了咱，听有文化的人说他先烧大槐树，然后再嫁祸于我，然后再卖掉拆迁咱们村，净赚了好几千万，开发商和县政府还给了他一个小别墅，人家是真正大发了，喝饱了咱村一千人的血汗。另外，他把他的亲戚都安排在这些楼上当门岗搞管理，拿着我们交的管理费又吃又喝。我没想到这些干部的心咋这样狠？现在我吃的都快没有了，以前咱那多半亩院子上的菜、粮食都够咱吃的……我打算下一个月去讨饭……大奔，你真好，现在还来跟我，我以前对你不好……”
大奔听着听着就停止了来回走动，伫立在那里，尾巴开始竖起来，眼睛发出奇异的润湿的光。黄果正要接着说两个儿子无钱交学杂费将要被停学的事，话未出口，屋门被擂得山响，传来叫骂声：“黄果！你这个熊儿！快把狗交出来！”黄果忙去开门，同时递上“泰山”香烟，两门岗马上换上了笑脸，“老黄啊，是这样，咱领导，赵书记说了，不能养大狗，一养就不能安定、和谐了。上级领导的话，咱不能不听啊。”门岗一边大口地吸着烟说着，一边偷眼暗瞧黄国手里鼓鼓的烟盒，想尽快享受完口里的，再尝到黄果手里的。
“我这只狗可听我话了。我的话它都当最高指示办。有我在，这狗不会出事的。”黄果陪着笑说。
“看看！又说错了不是？你在，狗不出事；但，如果你出去了，狗自己在家里邻居间乱窜，咋能不出事？领导那边，我们怎么说呢？你这叫俺们为难嘛。”另一个门岗也猛吸着黄果的香烟说。但是大奔突地从主人黄果的抚摸里，向外面跳出一步来：“呜——呜”大奔对着他俩，做出了出击的姿势。
“去！”黄果大喝一声，夸张着一抬脚去踢大奔的虚假动作，大奔哼叽着卧下了。黄果赶紧动用亲近的奉承之词，再次奉上二位门岗每人一支“泰山”。
“还，还有呢，还有呢……”门岗们伸出手，嘴里一边猛吸烟，一边含糊不清地假意推辞着。黄果就在他们手里安放下了“泰山”。嘴里不能同时容纳两支烟，他们就把新获的，别在耳朵上。
“求二位可怜可怜我吧，我两个儿子不在家，只剩下这样一个亲人了”黄果趁机说。
“黄果老大哥，不是俺兄弟俩不听您的话，领导特意叫俺俩把狗带走，门口放了。”门岗说着摊开了双手，意思是：你看咋办？
黄果看了看大奔，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狠了狠心：“带走吧……”但又马上回头，抓住门岗的双手说“两位领导、兄弟，您千万不要打它……不要……”说着又掏出两支“泰山”一人一支，强力塞入他们手里，眼里已满是泪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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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当然。”门岗以手抚摸大奔的头，满面笑容地说。大奔眼瞧着黄果，眼里也亮晶晶的。黄果却陡然捂着脸蹲下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哽咽：“走——吧，走吧。”
大奔一边迟疑不决地跟着俩门岗向外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看。黄果还在喃喃着“走吧，走吧。”忽然斩钉截铁地停了唠叨，站起身，飞跑来，抱起大奔，对门岗说：“我送它走。”
黄果出了大门，走到旷野里，放下大奔，说：“走吧，外边找食吃，”，大奔不动，黄果又说一遍“走吧”，大奔还是不动；黄果就踢它，大奔不动；黄果捡起一块砖头，砸它，大奔还是不动；黄果想了想，就砸自己的肚子、腰、腿，大奔就跑了，很远了，很远了，没回头。黄果才躺在地上畅快地大声哭起来。
一辆黑色的“奥迪”从黄果旁边飞驶而过，白色的扬尘漫上黄果身体。车上坐着西装革履的正在品味“大中华”的赵支书，他看见了黄果，黄果看不见他。后座上的小秘，正在惬意的轻度颠簸中，安度歌舞后的睡眠。“奥迪”一溜烟地唱着驶过去。
一个月后，大奔终于找到了赵支书的住处。这是一个很精致、华丽的小别墅，从一人多高的铁栅栏的间隙里向里看，能看到竹林、假山、池塘。但大奔没看到这些，它的眼只瞅着大门边蹲着的那只异常高大雄伟、全身毛发如雄狮般开张飞扬的大狗，它就是威风八面，威震四方的一只藏獒。大奔是深知藏獒厉害的，但它没停止自己向前的脚步。它要为主人黄果报仇，不咬死赵支书，就不愿再活了。
赵支书的藏獒，微闭着眼，酒醉后的文士一样，很闲适地侧卧于门边一个阴暗角落里，其实早就觉察大奔的注意力朝向自己和别墅了，暗暗做好了战斗准备。当它看到大奔一丈多远的地方，突然跃起，空中画了个很恐怖的黄色弧形，向自己射过来时，还是不动声色，待到大奔在弧形的航线上急驶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时，自己也只是懒洋洋地向侧边滚动了一下，但只此这么一滚，大奔的飞袭，就偏离了目标，白白走空了。但大奔毕竟是大奔，它绝不同于一般的狗。
只见大奔前爪抓于藏獒一边空地上，强大的惯性又推它向前跑了两米之后，大奔常用的优秀战术，也是大奔的绝技（也是对它们兽类武术界的杰出贡献），就长了藏獒的见识了：大奔两支前爪，轻重不同地地面上略按一按，它修长健美的身体就眼镜蛇的前半截身体一样，向后上方腾空而起，并且类似于人类体操运动员那样，腾空的身体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左侧旋，转动的身体空中划了个黄色的弧形，张开的闪着利牙的嘴，正好咬在藏獒脖子上。
这一招唤作“回马枪”，前次战斗中大奔使用过的，但这次是因为对付藏獒，这个战术就是大奔事先选择好并在施行中非常认真的，所以效果比上次好得多，“回马”和能将“枪”（即嘴、牙）恰好扎在藏獒脖子上。藏獒侧滚后，即用眼角瞟大奔，第一次见到“回马枪”如此完美的弧形，禁不住呆了，以至于忘了避让，使得大奔的利嘴咬住了自己致命的脖子。
藏獒一闭眼、叹一声“这下完了”时，竟是它脖子上的毛救了它。藏獒脖子上的毛特别密、特别长，大奔嘴的利齿正咬在这上面。大奔没尝到血肉的美味，就顺势向前飞跑，拽得藏獒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藏獒忍着痛，用力一拉，大奔就只剩一嘴无用的断毛了。藏獒趁大奔立足未稳，立即箭一般冲去。大奔躲避不及，被咬住了一只前爪。藏獒正要享受一下美餐时，脑际突然闪过一道美丽的黄色弧形闪电，顿时有一个想法使它松开了嘴里的前爪，问：“你本领不错！从没有狗敢袭击我的，你为什么敢？”
“我为我主人黄果报仇，不怕死。我要咬死你的主人赵支书，他骗去了我主人的家，和全村一千人的家。烧了大槐树，让我主人坐牢。现在我主人正在讨饭，你主人在喝村人的血，吃村人的肉。这样的人不该死吗？你不该护着他。”
“我护卫我主人是天职，是不需任何理由的。你现在就进攻我吧，我们都为主人而战。”
大奔早就知道这些话是无效果的，就把憋足的劲拿出来，高昂起尾巴，枪弹一样直奔藏獒的头，藏獒见来势凶猛，依旧倒地一滚，躲过大奔尖锐的利齿。藏獒滚过身之后，见大奔的一只后大腿恰好落在自己面前，就张嘴去咬。千钧一发之际，大奔的长尾鞭子般抽过来，抽在藏獒脸上，虽只有麻麻的疼，但眼睛被抽中了，酸得流了泪，视力也不清了。听得大奔说：“我不趁机攻击你，因为你也让了我一招。现在两清了。休息一会，你视力正常了，你就放马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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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被感动了。“它不同于一般的狗，侠义，勇敢，武艺高强，居然能战我三个回合，真是一条真正的狗中豪杰！”藏獒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能看清东西了，就纵身扑向大奔去。大奔见藏獒过来，也奋身应住，两狗就在地面上一来一往地斗了约五、六个回合，藏獒一下咬住了大奔脖子后的一块地方，大奔倒下，血汩汩地流出来。藏獒放下它，说：“我不咬死你，你走吧。”
大奔对自己灼痛的伤口，一眼不瞧，暗运一运丹田之力，一个“鲤鱼打挺”，地上跃起，直取藏獒，藏獒岿然不动，待大奔到来时，仅用前爪一推，大奔就倒于地上了，血流得更多了，搏斗的地面上已满是血迹。
倒于血泊中的大奔，挣扎着站起，再次跃起来，扑向藏獒，藏獒前爪按住大奔头说：“你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即使见到我主人，也无法咬死他了，你还是回去吧。”
大奔正犹豫时，后面传来了门岗院里跑动的声音“快，拿着电棒！大门好像出事了。”大奔就往回跑了。后面藏獒佯装大声地叫着追来。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像灵魂被击碎时的碎片。天地间任何地方都是这么白惨惨、雾蒙蒙的一片。所以此时在此地走着的大奔，是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的。它的走，漫无目的，不问脚踏的是哪里，脚的前面是哪方。脚步完全听信于内心本能的吩咐，身体一片大雪花似的跟随着脚步，幽灵般飘荡。半个月来，它的伤基本好了，是它寻食物时，一个农妇给他抹黄药水医好的。但精神上却总是萎靡、昏沉，眼睛、鼻子、耳朵、头脑等仿佛突然失去了自己的智能和责任，只有腿在机械地潜意识地动着。它显然已成为一个真正的行尸走肉了。
但它走到一地方时，就不走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仿佛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这里，不，是自己半个月来活下来的原因就是为来到这里。等到它身体触及了暖暖的具有主人黄果皮肤温度的大槐树残体时，才不由自主的将身体靠在上面。
它看到大槐树苍白而又有点黝黑的根，一堆一堆灰白乌云似地，带着人类暖被褥的那种善良灵魂的香气，向它冰凉的身体包裹来；它头所挨着的粗大树干，怎么成了主人燃着火焰的灶膛？过去的冬季，自己常常挨着烧火的主人，注视着灶膛里红红的火焰；这树干也像是主人灶膛后面的，那个冒着暖烟、喷着柴禾香味的烟囱。过去多少寒冷的夜晚，自己都是靠着它、围着干草度过的啊。
眼前这一个个雪堆里，怎么都像鸡蛋里孵出小鸡一样钻出了黑色的，黄色的，棕色的，白色的二十七位同类？这不是大安、二静、大方、黑煤球……吗？怎么它们的身体喷泉样喷出血来了？那些枪弹怎么都像小鱼一样在它们血里飞速游泳着？怎么又到伙伴的肉、骨头里游泳？这些小鱼怎么又向自己游来？披头散发的主人黄果，扔掉香烟，向自己跑，挡住了小鱼，而他整个人却怎么突然消失雪里了？……老槐树粗大树干里忽然香气馥郁，祥云缭绕，头戴金光的观世音菩萨坐在洁白粉红的莲花上。为何向自己指了指？大奔正思忖，它自己脚下就有了朵莲花，载着自己向空中飘去……忽然下面黄果追来了，挥着手说着什么……。
真的有一个小黑点在慢慢向大槐树移动，近了……近了……到了大槐树就抱住大奔及树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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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过年的春天，黄果的乡亲准备葬黄果，就把他与大奔、大槐树分开，忽然他与大奔不见了，四下里看时，只见大槐树残干上生出了两枚黄绿色的嫩叶芽。
作者简介：温暖，笔名董克勤 ， 身份证名董广芹，男，山东省作协会员，某县作协主席 ,诗文零星发表于《诗刊》《蓝星》《天津文学》《延河》《山东文学》等，有诗集《根》《土喉》。